2024/05/12

《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上野千鶴子真爽快

看了《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最近喜歡上上野千鶴子,她說話好直接哦!在我的生活中,所有人都要溫良恭儉讓,不能有話直說,以避免雞飛狗跳。因此這書看得很過癮,還邊看邊笑,只是當有人問我在笑什麼時,我不能說,還用書套遮起書名,像是在看禁書似的。

也不知道是否因為讀了此書,讓我這個母親節過得不太高興,一股悶氣。或許把書裡的話貼出來,有助我自己理出一些原因。

p.60 母親就是能把一切功勞回收

就算父母只剩一口氣,還是壓抑不心情想追問:「你當時到底⋯⋯」。直到我母親臨終時我才對她說:「媽,我離開這個家才重新養大自己。」

人生第一次把這話說出口,結果母親反應讓我震驚:「那我教得不錯啊!」

我:有些人就是能把一切功勞回收!即便是壓迫也說的像是在培力,真的很令人傻眼。可是我要小心,因為我就是有這種傾向的人!

P.68 指定席

森崎和江 《無名通信》1959年雜誌創刊宣言:「我們要退還那些加諸於女人之名,期望回歸無名。因為,我們被貼上各式各樣的名字。母親、妻子、家庭主婦、女士、女兒、處女⋯⋯」

我:不想被人規定必須留在「指定席」裡,這是特權,其實也是限制。在我目前的生活裡,在新聞或影視中,還找不到我想要成為的「那個人」。

或許那個人根本不存在,因為宇宙裡只有一個「我」。期待我能寫出我自己的人生腳本。

P.84 穿上牛仔褲獲得性自主

穿裙子,很容易在男人半推半就下做起來;但穿牛仔褲,除非女方幫忙,男人無法輕易脫下她們的褲子。「能好好挑選了!」這就是所謂的性自主。

我:乍看這說法似乎沒道理,其實蠻有道理!

P.92 是誰佔便宜?

身心障礙人權運動讓車站都設了電梯,但現在卻常被一些健康的人霸佔電梯。這些人過去曾出口謾罵,最後卻坐享成果。

我:女權運動的結果,不是只有女性得到解放,男性、所有人也都會一起得到好處。

P.139 笨拙的孩子更誠實面對自己

能達成父母期待的小孩做的不是自己想做的事,而是父母要他們做的事。自己是什麼人、喜歡什麼、想做什麼?逐漸模糊,因為連討厭的事都能完成。

我:這裡我不大同意。

我常見到的「笨拙」其實是不會反抗,那個不服從常常不是出於自我意願,而是無能為之。

孩子一開始服從是因為無知,不知道可以反抗。等到有能力了,可能因為「懂事」或體諒而服從,這更讓人心疼。

P.156 所有物:女人是男人的財產

為讓人了解性騷:想像受害者是你的女兒。為何不能同理當事人即可?為何要代入女兒?

我:「想像你的愛車被刮花⋯⋯」對有些人來說,這樣才能比較理解那個痛。

p.(忘了) 性欲

有人看到性感部位就會觸發性欲,以為人人都這樣。

男人對女人身體有欲望,無識地「物化」女人,但女人並不想無差別地吸引所有人,生活在性騷擾的環境中實在讓人不快。

而就算喜歡的人也只有在特定情況才有欲望。

P.214 上野也厭女

厭女:在男人身上的表現是『女性蔑視』,在女人上則是『自我厭惡』。 

有人問:「上野妳也厭女吧?」

「沒錯。」如果我能從厭女情結中完全解放,沒必要再與之抗爭,那也就不需要當女性主義者了。不斷和自己心中的厭女情結抗爭的人,就是所謂的女性主義者。

女性主義就是為了與自己和解而進行的戰鬥。女性主義是女人接受自己身為女性,愛上女人這個身分的思想。我現在覺得,如果有下輩子我還是想當女人。

我:我也還是想當女人!

不過這可能因為我這輩子其實是厭女的既得利益者,這樣說好像是在自誇自己,但我真的覺得老天是讓我含著金湯匙(健康、外貌、頭腦、際遇)出生。

還是我只是自我感覺良好?

p.216 不同意見的對手是志同道合的同伴

思考是在爭論當中鍛鍊的。有時是自己的論述缺陷和侷限被別人指出,有時是去理解對方的理論並找出弱點,從而跨越對立,產生新的討論。

我們是在這些爭辯中鍛鍊過來的。比起會因咒罵攻擊而失控的男人世界,女性主義者不畏爭論,在奮戰中,不同意見的對手是志同道合的同伴。

我:在生活中若多問兩句,往往造成一個緊張不快的場面。我沒有意思挑釁,只是想了解對方的邏輯。為免對方不知如何接招,我就都不問了,或是哈哈兩句,說些言不及義的場面話。

大部分的人在乎氣氛融洽,比真心交流重要。

2024/03/03

《Woman》的廚房

當小春搬到母親家裡後,戲中最常出現的場景便是小小的日式客廳和廚房,當她們爭吵、翻花繩,冗長地自白時,我就研究這個小小廚房的擺設。

廚房很小但有三個水龍頭,除了冷熱水龍頭,還有一個來自瀘水器,長長可彎折的水龍頭。水龍頭上是個塑膠籃,放洗碗精、菜瓜布,和婆家一樣。這塑膠籃要常清洗不然會有噁心黑垢。

緊臨洗水糟的流理台很小,比一塊砧板大不了多少。所以看到有個小垃圾袋掛在一旁冰箱側壁上,小春晚上收拾時,大一點的垃圾袋則是掛在洗水糟下方的櫥櫃門板上。

這些垃圾袋好像和我們一樣回收自購物袋,而韓國的塑膠袋,無論是《請回答1988》下班愛亂買東西回來的德善爸,還是《機智醫生生活》裡心疼妹妹買一大堆吃的送去軍營的翊晙,提的都是不透明的黑色塑膠袋。

烹調火力只有一個兩口瓦斯爐和一個小烤箱。烤箱很小大概只能用來烤魚。有趣的是,瓦斯爐旁用厚鋁箔圍了ㄇ字形,原來他們是用這方法來防油爆。廚房油漬真的是很難清。

我的廚房看起來很乾淨,但偶爾注意到一點黃色油漬,當這「一點」引起注意,便會像開了天眼般,看到兩點、三點,接著是許許多多髒髒的小地方。無論是數量還是清除難度,便像雪崩,排山倒海而來讓人無力招架。就算有先生幫我買了廚房油圬專用清潔劑,就算是過年,我也不敢、不想去處理。

但是,看《Woman》,在看了許多以廚房為背景的戲之後,不知怎麼地,在這劇結束後,我有了清廚房油漬的力氣,即使是最可怕的抽油煙機下方那片牆,我也有勇氣挑戰。

挑毛豆時,田中裕子隨手抽出一張廣告傳單,放不要的毛豆莢,但挑出來的毛豆則是放在一個竹編的平盤上,有點像是小很多、去邊的農家曬蘿蔔竹篩。我想要那竹編平盤。

我也想要田中裕子穿的圍裙。一片布組成,不用繩綁,套上就好,重點是花色高雅。

劇中的老房子,廚房小、客廳小、房間也小,所有地方都小小的,但是小浴室有木質泡澡盆,小院子可以種波斯菊,望海因為這樣好喜歡這個媽媽的媽媽家。但同時也看到夜深時田中裕子刷洗泡澡盆,房子雖小清潔工作可不少。

回想起來,坂元裕二劇中人物都蠻多話的。自白或許有助理解一個人,但對劇情的推進,人生的推進,不如一個清清楚楚的道歉,而最實際的是,行動。

過去的事,發生的事,有時太糾結複雜,難以釐清。不如就像毛豆莢那樣,用不要的廣告傳單包一包,丟了吧。

2024/02/24

《菩薩凝視的島嶼》-書名大誤

關於斯里蘭卡

斯里蘭卡位於印度半島右下方,有個美麗的稱號:印度洋之淚。

以下摘自維基百科:

公元前5世紀僧伽羅人從印度遷移到斯里蘭卡,公元前2世紀前後南印度的坦米爾人也開始遷入斯里蘭卡,從此僧伽羅王國和坦米爾王國間征戰不斷。1981年統計,僧伽羅族約佔73.8%、坦米爾族佔18%。

1656年荷蘭、1796年英國殖民。

1948年從英國獨立國名為錫蘭。1972年改國名為斯里蘭卡共和國。

斯里蘭卡內戰:1983-2009年。 1983年坦米爾人猛虎組織以獨立建國為訴求,在普拉巴卡蘭的領導下襲擊政府軍。印度出兵協助斯里蘭卡政府,1990年印軍撤離猛虎組織反攻。2000年起挪威等國斡旋,猛虎組織與斯里蘭卡政府和談,未取得共識。2009年普拉巴卡蘭被擊斃,斯里蘭卡內戰結束。 2020年嚴重的經濟危機,斯里蘭卡政府宣佈國家破產。

骸骨

故事核心是一個代號「水手」的骸骨。

標誌靈魂的石頭

p.24 沙勒特說:「這些骸骨先裹一層樹葉,再裹上布,然後用石頭壓在上面,石頭最後會穿過肋骨之間的縫隙掉進胸膛。」 屍體入土為安之後,經過多年時間,表土發生輕微移位,下墜的石塊便掉進肉體朽壞後形成的空位,彷彿標誌著靈魂終於脫離肉體。

時間膠囊

p.63 最精確地記錄下來的歷史時刻,往往與大自然或人類的極端行動緊密相關。她了解這一點:龐貝、雷托里、廣島。還有維蘇威火山(它爆發時的煙塵使得可憐的老普林尼在執筆記錄那地動山搖的巨變之際窒息慘死)。地殼結構的變動以至於人類兇殘的暴行,使得一些本身不具歷史意義的生命在機緣巧合下扮演了時間膠囊的角色——不管那是龐貝的一隻狗或廣島一個園丁的身影。安悠體會 到, 在這樣的事件當中,如果沒有時間的距離根本不可能對人類的暴力賦予任何邏輯。儘管事件發生當下可以向日內瓦人權中心報告、備案,但沒有人能賦予它任何意義。她一直以來相信,意義為人打開一道門,可以逃離痛苦和恐懼。但她發覺那些受暴力打擊、血跡斑斑的人喪失了語言和邏輯能力。這其實是棄絕情感的唯一方式,是對自我的最後一層保護。他們把失蹤親人最後一次睡覺時穿在身上的 某種顏色、某種圖案的紗籠保留下來,永誌不忘;在平常的日子裡,這樣一件衣物只會被當成為家裡的抹布。

人體上的職業標記

p.188 安悠曾追隨過的一些老師,能夠從一具七百年前的骸骨身上,透過受壓迫或創傷的痕跡,推斷出那個人的職業。她在史密森學會受訓時的導師勞倫斯·安吉爾,就曾從向右彎曲的脊椎骨辨認出一個來自比薩的石匠,又曾由德州死者姆指的裂痕推斷出他們生前曾長時間在酒吧騎乘電動蠻牛機緊抓著馬鞍。康乃爾大學的肯尼斯·甘迺迪還記得安吉爾曾經從一次巴士車禍的四散遺骸中辨認出一個小喇叭手。而甘迺迪本人在研究底比斯一個千年木乃伊時,發現指骨屈肌韌帶有明顯的線紋,從而推論死者生前是一個抄寫員,線紋是因為他長期握筆書寫而形成的。 拉瑪茲尼有關工匠職業病的論文開啟了這方面的研究,指出了常在畫家身上看到的金屬中毒。其後英國醫師塔克拉談到長時間坐在織布機前的織布工的盆骨變形。(甘迺迪指出,「織布工臀部」 可能是莎士比亞劇作《仲夏夜之夢》裡的人物「織布博特姆」稱號的由來。)新石器時代非洲撒哈拉地區尼日人的標槍手,跟現代職業高爾夫球員在解剖學上都有類似的病痛,也有學者針對兩者加以比 較。

這就是人體上的職業標記。

水手

p.301 「水手」被沙勒特找回來了。她慢慢地拿起另一盞燈照著看清楚。肋骨就像船的龍骨。她探手進胸腔一摸,摸到了裡頭的錄音機,簡直難以置信,直到她按下開關,聲音充滿了整個艙房。那些資料都在錄音帶裡,包括他們的質詢。「水手」也在這裡了。 之前石塊標誌靈魂離開肉體,「水手」胸腔內的錄音機代表什麼?

生活觀

四個主角:女主-鑑識專家/安悠、男主-搭檔的考古學者/沙勒特,佛像點睛畫師/阿南達,戰地醫生/伽米尼:沙勒特弟。

在地

沙勒特:在地考古學者不得不脫掉他不涉政治的冷漠外衣,而為了保存證物而犧牲生命,佛像藝師得以克服喪妻的悲痛,重新畫筆,再次投身為菩薩開眼的神聖工作。

伽米尼:p.128 他對於任何支持這場戰爭的人都不屑一顧,對什麼國家理念、所有權、個人權 益也興趣缺缺。由此而來的動機最終只會被肆無忌憚的權力所利用。敵我雙方誰也沒有比誰更卑下或 更高尚。他唯一的信念,只寄託在陪伴孩子入睡的母親身上,她們表現出偉大的母性精神、母性的 關愛,才能讓孩子度過安穩的一晚。

戰地醫院

戰地醫生的另類娛樂:共讀小說,在書中加上個人眉批,其他醫生則後設地在眉批後加註眉批,在問號後加上個驚嘆號。

p.243 為任何政治主張或政治目的服務。他們來到一個遠離政府、媒體以至於經濟企圖心的地方。他們原是輪調到東北地區執行三個月的任務,而儘管那裡器材不足,水源短缺,毫無享受可言,除了偶爾可在 密林深處,坐在車上啜飲一罐煉乳,他們卻在這兒待了兩、三年,有些人還待得更長。這簡直就是一個最好的地方。史坎達在某次幾乎連續做了五小時的手術後說道:「重要的是,你所住的地方或身處的環境,會讓你經常用上第六感。」

外部人

安悠、Ondaatje 自己又是如何看待這本書?

p.302「那些美國電影、英國小說——記得它們的結局都是怎樣的嗎?」那一晚伽米尼曾問道,「那個美國人或英國人登上飛機離去。就是這樣。鏡頭也跟著走。他在飛機上望著窗外的蒙巴薩,又或是越南還是雅加達,如今他可以在雲端俯瞰這個地方了。這個疲累的英雄,跟身邊的女人聊個幾句,就這樣踏上回家之路。戰爭總算結束了。對西方來說這就足夠真實了。這也許就是過去兩百年西方政治論述的歷史。打道回府。寫一本書。功德圓滿。」

佛像畫眼儀式

p.108 「在畫眼前的一晚,有一項專門為藝師作好準備的儀式。你知道嗎,他們把藝師帶進來就只讓他 在佛像上畫眼而已。眼睛必須在清晨五點畫上去。這是佛陀得道的時刻。因此整個儀式從前一晚就開始,先在寺院裡誦經和妝點。

沒有眼睛不光是沒有視力,而是根本上空無,並不存在。藝師同時帶來了視力、真理和存在 儀式完成後藝師會受到賞賜,獲贈土地或牛犢。藝師從佛殿大門進來。他穿得像個王子,身披珠寶, 腰間配劍,頭繫飾帶。他湊近佛像時身旁有人伴隨,替他捧著筆墨和一面鏡子。 。

他攀上架在佛像前的梯子。伴隨的人也爬上去。許多個世紀以來都這樣做,你知道嗎,自九世 紀起就有這方面的記載了。藝師執筆蘸墨,然後背對佛像,彷彿在佛像一雙巨臂環抱中。趁著筆墨未 乾,另一人面向藝師舉起鏡子,讓他執筆向後跨過自己肩膀把眼睛畫在佛像臉上,用不著正面面對佛 像。他藉著鏡子的反映把眼睛畫好,也只有鏡子直接面對正創造中的目光。在這個創造過程中,任何 人都不能直視佛像的雙眼。佛殿四周誦經持續不斷:善哉我佛,修得正果.....。地厚載德,日月增 光......。我佛慈悲,大放光明!

他這一番工夫可能花上一個鐘頭,也可能不到一分鐘就完成,端視藝師的基本精神狀態。他自始至終不能直視佛眼,只能看著鏡子映照出的凝視眼神。

需要編輯?

但這其中的牽連與彼此影響描寫得很淡,小說沒有很清楚的敍述,或是作者故意隱諱不明?

還是說這小說需要一個好編輯,協助作者釐清故事旨意,去掉龐雜(安悠的兩個男女朋友、沙勒特的老婆弟弟,安悠最後用身體為代價換來哥哥的名字,在這小說中有什麼功能?伽米尼遇到的眼科女醫師,p129-134李納斯柯瑞亞原是自行執業的醫生,被狹持到野外醫事帳篷),讓人物、情意立體清晰一點。

讀書會有人和我一樣覺得此書有許多「雜七雜八」,但有些人不同意,覺得此書「綿密」,有些意象同故事起伏出現,有些則與敍事軸橫亙交錯,交織出綿密感受。

當我們試圖找出小說與「菩薩凝視」的關聯時,主持人提醒大家英文書名:Anil’s ghost。頓時開悟,為什麼要改書名啦!安悠想明白是鬼不是佛,英文ghost的意思和中文的鬼不太一樣,「鬼」比較強烈,ghost比較淡,像影子。

【菩薩凝視的島嶼】滑進骸骨,不斷翻動的心臟 房慧真

詩意-麥可‧翁達傑詩性的句子與繁複的意象

「睡著與醒來之間的界線是那麼模糊,他經常不自覺地越過界線。當他在晚間做手術,有時就覺得手術刀切下去的地方是繁星密佈的夜空」;「在她度過童年的那個島嶼,只要向地上吐一口痰,一個小樹叢就會破土而出」,讓小說只是文學本身,拒絕只是功能性地為真相服務、為歷史服務。

斯里蘭卡的「零年」

伊恩‧布魯瑪的《零年:1945》有個副標題「現代世界誕生的時刻」。斯里蘭卡的「現代世界」誕生於1948年,獨立後不久,議會通過有爭議的《錫蘭公民法》,歧視印度坦米爾少數民族,使他們幾乎無法獲得公民身分,大約有七十萬印度坦米爾人成為無國籍人。僧伽羅人和坦米爾人的衝突可溯源至殖民年代,原來兩大民族之間沒有什麼緊張關係,殖民者大英帝國為了方便管理「分而治之」。和比利時殖民盧安達「分而治之」一樣,導火索一直埋到九○年代胡圖人殺掉五十萬圖西人的盧安達大屠殺。

2024/02/16

一些張惠菁

敘事的意志

有同學告訴我,他喜歡那隱晦,只想寫一種時代的氛圍。我告訴他,香港洪昊賢的<之後>​、中國胡波的作品,都很好地寫了一種無所歸依的時代氛圍,但是他們的語言並不模糊相反地,他們是以相當節制與清醒的語言,去勾勒出一個時代的殘酷與人的無依​。​沙林傑、卡佛,更是如此​。​所以,不可因這時代對我們隱藏著它真實的面目,充斥模稜兩可的情感與痛苦,我們就被那模糊捲走。這正是使用語言者自身的責任,窮盡一切可能去捕捉那些沒有被言明的事物。我們要非常敏​​銳,非常清醒。不可一片模糊。

作品的主題意識、和寫作者的主體意識不清楚,所經常產生的現象之一就是沒有節制的瑣碎和蔓生。寫了無盡的他對我說、我對你說,未必就是真實反映世界。不要被你想寫的文字帶走。 是你寫它不是它寫你。如何能做到掌控文字的韁繩,但又不會只在大路上徘徊,人云亦云,能深入非一般論述所能及之地,背後往往是有一個世界觀、有對人世的觀點在支撐。如此說來,寫作這件事,最重要的恐怕不只是文字,是世界觀的鍛鍊。

語言是思想的載體,有清楚的思想、面對這個世界有所意志,是非常重要的事。尤其在這樣的時代。

即使黑暗四合,也要能清楚思想。寫作的人一定要在這上面鍛鍊自己。我們受不了小粉紅的語言,受不了中國牆頭標語的語言,那我們的語言是什麼?我說的不是只在政治上的​,是更廣泛在一切書寫之中,語言的內在生命力的革命。用簡潔,節制,有高度,有洞察力的語言,去了解和描寫我們所在的世界。誠實地面對自己,而不只是模模糊糊語焉不詳。再多試一試,試試更深入、更完整的看見,和寫出在那樣的洞見中看到的世界的模樣。這是我們的責​任。​

【自由副刊.鬥陣寫作俱樂部.散文篇】 張惠菁/一場好探索

  • 不理所當然視之。
  • 不用人人看待它的方式看它,不用陳詞濫調去套它。不和這世上所有人一同欺壓它,以為它不值得寫。不在下筆的時候便自認已經知道了一切――不封閉,不堵死在與文字同行中途出現的歧路,不怕抵達意外的他方。
  • 一個好的探索者,不會瞧不起這個世界。
  • 你願意理解世界到什麼程度,會反映在散文裡。

柯裕棻《午安憂鬱》-黃麗群覺得特別的一篇散文

https://art.ltn.com.tw/article/paper/162575

https://art.ltn.com.tw/article/paper/162785

一些黃麗群

【自由副刊.鬥陣寫作俱樂部.短篇小說篇】 黃麗群/活

有敘事性與節奏感的(不一定是快或慢)更吸引人一點,能運用漢語的形義音造境並摺疊意象密度的也吸引人一點,畫面與細節飽滿的更吸引人一點,人物有說服力的也更吸引人一點。

我同意「以短篇小說得文學獎是有方法論」的,不過技術是中心點,中心點以外,就是荒原。

這片荒原有時被描述為才華,有時被描述為靈氣,有時被描述為祖師爺賞的飯,我個人通常描述為「活」,你怎麼活?你怎麼看待活?你對活有什麼意見?我不是說非得熱鬧地蹦跳,而是說,在這些問題裡有內容與資糧的人,才能荒原求生。

「不合邏輯地合邏輯」就是活。沒有活,就沒有那片荒原,沒有那片荒原,你的一畝三分地只能放塑膠花。

如果你在小說上有欲望,有野心,有躁動,我會說你就多寫(多寫比多讀有用太多了),少聽一點講座,也可以少一點「博覽群書」,去做沒做過的事,去暈船,去吵架,去跟路人講話,去學陌生的技術,去吃從來不想吃的東西,去一次一次改造認知與習慣。去活。

【自由副刊.鬥陣寫作俱樂部.散文篇】 黃麗群/說硬不硬,說軟不軟,你要捏捏看

  • 競賽中,各方硬條件都能得到基本分(也就是常說的「犯錯最少」)、融得最綿密的作品,更容易脫穎而出。
  • 然而也有詩意的一面,如果其中的某一處,實在有沛然無遮的天真野氣,即使不成其圓,但那種生毛帶角反而非常搖盪人心。
  • 隱隱約約,叫人起疑,然而又要懷疑自己的起疑,讓你忍不住想捏捏看。我喜愛的寫作一向不是斬釘截鐵硬生生說給你什麼金科玉律,而是一路在語言技術與內在意識,都不可抑制地反覆往下自問、且直到最後也沒有什麼安全牌老結論讓人舒舒服服停下來歇腿的那一種(反而常感到腳底有點刺)。
  • 「怎麼寫/詮釋」遠比「寫/詮釋什麼主題」,更貼近寫作者的內在景象,而性格愈容易自我懷疑、愈是內建大量(有必要或沒必要)自我檢討程式的人、其實愈容易「問」下去,將文章鑿深。

普通,然而貴重──黃麗群談《九歌109年散文選》 

  • 散文中重大虛構的倫理問題並非來自道德,而來自一名工匠對工法的規避。
    電影《芭樂特》(Borat)是個很有趣的例子 ,我看了它兩次,第一次感到非常生硬糟糕,後來我得知裡面絕大多數人物均取材自「真人的真實反應」,第二次再看,馬上變得非常有趣。第一次的經驗說明了一個故事若被放在「虛構」的預期底下,一旦在敘事過程中缺乏或怠於使用說服的技藝,將會顯得多麼粗糙。但第二次當我攜帶了「非虛構」的理解,電影各環節與人物表現馬上不費吹灰之力地變得既真實又諷刺。這亦是散文的文類默契所能帶來的效果。
  • 一篇好散文未必需要講究結構的無比穩定,修辭未必非要華麗也未必非要極簡,但它必然具備一種層層推進與自我翻新的韻律與意圖,推進的動力可能來自核心的事件、可能來自語言的表現、更關鍵的是來自寫作者一層一層的內在叩問與思想轉進,時高時低,時自信時自疑,這些能讓散文流動起來,有了發電的能量。

好喜歡「層層推進與自我翻新的韻律與意圖」。

《背後歌》黃麗群:我對世界已經無話可說了

訪者李屏瑤 / 2013-05-23

訪問好看,果然訪者也是重要的。覺得有意思的摘要如下:

  • 散文集《背後歌》命名來自她從前的部落格,長久沒更新,便覺荒廢,那是「一間沒在住的房子,於是上鎖不見客」。
  • 很多事情就講一次兩次,我不想重複講一樣的事情。

張亦絢在《小道消息》提到塞尚曾一直在重複畫一座他的小屋望見的山,聖維克多山﹝Mont Sainte-Victoire﹞,一座法國南方的山。

我想人會一直重複做一件事,可能是還沒搞清楚,也可能是太有樂趣。覺得黃麗群是個很聰明的人,一次兩次想就清楚了,就無趣了,就不重複了。

  • 最恰當的寫稿節奏是想個幾天、寫個幾天、接著放一個晚上。
  • 寫作不是我生活中唯一的事,必須配合睡眠、配合正職、配合我想出去玩,像是個小三,但又簽訂了某種愛情合約,所以每週一定要見一次面。
  • 提到自己是虛無主義者,沒有覺得有什麼要用力的地方。
  • 人生大部分是處於一種不開心也不傷心,中性的狀態。樂趣當然是存在,但稍縱即逝。

2024/01/27

《旅行許可證》關於「證明」這件事

當人需要一個「物」來證明時,有趣的事情就來了......

物如何代表或證明一個人?就像一個位子不可能同時坐兩個人。再怎麼貼合,總是有些「貌合神離」的模糊空間,有關當局費盡心思讓它緊縮合身,以求確認身份,當它達到識別功能時,同時也為有心人煅造了一個完美變身的機制。

另一方面,凡「證明」往往透露出不太好聞的氣味。要驗DNA來證明的親子關係,拿出信物來求證的海誓山盟,當事情走到這個地步,除了黑紙白字,還剩下什麼?

使者

書從護照的歷史談起。約西元前一千五百年波斯亞達蒒西一世發出的阿瑪納書信/楔形文字板,據信是最早的安全通行證,它的作用是保護某人前往猶地亞重建耶路撒冷的城牆。

西元1270年馬可波羅拿忽必烈金牌保護的也是皇帝的旨意,使者因是旨意執行者連帶受到保護。1572年英國伊莉莎白女王給的是一張上有女皇簽名的文件,作用開始些微轉變,有點像是赴外留學的學生證。

創造自我

到了十九世紀,護照用來代表持有者本人,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護照上記錄了持有者的生物特徵,而每當有新科技發明,從指紋、攝影到現今的區塊鏈、智慧手機,就被用來識別罪犯也同樣被用在護照上。

當人需要一個「物」來證明時,有趣的事情就來了:這是一個讓人重新塑造自己身分的機會。護照不僅可用來跨越國家邊境,同時也是跨越其他界限的隱喻,創造另一種形式的自我。證件要證明的是真正的身份?創造出來的身份?

如1838年美國透過轉借自由民證協助另一奴隷逃脫奴隸制度,然後再郵寄或以其他方式歸還所有人:

出借過程中若沒寄回、寄錯人,雙方都將落入險境。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信任行為:為了讓另一人獲得自由,將自己的自由置於危險之中。這例子並不少見,且很少被發現。

需要新身份的還有罪犯。許多經融犯罪者早在犯案之前便計劃好逃脫路線與身份,早早買好第二本護照,在出國後換以另一國家的身份通行,原本國家權利義務的連結,連同過去的犯罪記錄在此斷線。第二本護照這門生意在二十一世紀成倍數成長。 

自由 

1920年代民族主義伴隨第一次世界大戰來到頂峰,護照已經變成一種監視方法,方便人劃分「我們」、「你們」。生活於兩次世界大戰間的褚威格說:

1914年前的世界是屬於所有人的,想去哪、待多久,都不需人同意或批准,人們可以像穿過格林威治子午線一樣無憂地穿越它。現在由於病態的不信任,邊境已成鐵絲網。

雖說「天賦人權」,親身經歷納粹而流亡美國的漢娜鄂蘭清楚指出,天賦人權是理想,實際上人必須依附在國家主權之下才有權利可言:

「國際大家庭」是方便的虛構概念,當人缺乏政府,沒有權威可以保護他們。

難民營就是一個奇特的「飛地」,在這個被法律抛棄的空間,護照在此沒有意義,身在其中的難民只能等待某個國家邀請他們入境。 

人的存在是事實先於意義,如果不出國,沒有有求於某人、某個對象時,人不需去證明自己,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價值。在護照這件事上,如今的人需要先去證明自己滿足某些條件,才能獲得行動的自由。自由不是無償的,權利不是無償的。

附帶提一個值得玩味的事,1930年代許多人逃離德國,而如今許多難民的目的地卻是德國,人流方向諷刺地反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