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30

《喜劇開場》辭典


《喜劇開場》每一集都用<馬克白>的喜劇段子做頭尾,我最喜歡第七集的〈無人島〉:三人在無人島醒來,慌亂地詢問彼此帶了什麼?

第一個人說:打火機。太好了,做得好!

第二個人說:我說我什麼都不需要。一片惋惜。

第三個人得意地說:我帶了國語辭典。其他人大喊真是糟透了⋯⋯

當大家提到如何生火洗個三溫暖時,他翻查辭典,說出解釋:

「桑拿浴,在芬蘭常見的蒸氣浴。」

然後一副很享受的表情,然另兩人則大罵:

「光讀那些文字,身體也不會暖和起來。」

「閉起眼睛想像一下啊!」

「我餓死了,沒想像力了!」

那人馬上再翻辭典:

「麻婆豆腐,用芥末味噌翻炒豆腐的一種中華料理。」然後假裝地吃起來⋯⋯

然後劇情來到中濱小姐向春斗道歉酒後失言,春斗說:

「我偶然翻辭典,妳知道『豪飲』的下一個辭是什麼嗎?」

不待中濱回答,春斗逕自說下去:

「『不可抗力』。不能對酒醉的人追究責任。」

所以這時辭典變成了卜事之書?真是有趣,對了,我家也有辭典,第一個想到的是英文辭典,那可是我國小畢業得到的「優秀畢業生紀念」(得意)!還記得查字典比賽嗎?在那個沒有網路的時代,遇到英文生字要翻字典,真的很慢耶,那時英文好的人應該都很有耐心。

另一本是買給國小孩子的遠流活用國語辭典,為了反抗花花綠綠像廣告一樣的兒童字典,我特別去找好字典,說陳鐵君先生用生命編辭典一點都不誇張。辭典本來外覆一層亮黃色的塑膠書套,但使用久就破了,或說因不便而不知遺散何處。

喜劇最後是這麼結尾的:

「『了解』後面的詞是『永別』,深入了解一件事或一個人後,就是離別的時候了。」

拍照時隨手翻開文馨英文辭典,不知何時的紅筆畫著 juice 的一個解釋:電、汽油、石油,其他能產生動力的液體。而 juiceless 無汁的、不用電的,a juiceless player 不用電的[手搖]唱機。

原以為 juiceless 不好,但辭典用 a juiceless player 舉例,從 less 到手搖,我感受到一種自立自強的氣息。

討厭

很長一段時間,個性加上環境,愛用自以為是的公平標準,評論別人、折磨自己,直到近來幾年,這情況才慢慢緩和。

以前覺得這是一種「不正常」想隱藏它、壓抑它。然而什麼是正常?什麼是不正常?或者說有誰是正常的?除非這世界可以找到、製造一模一樣的人,否則只能說我和大多數人不一樣。人又不是生產線製造的產品。

這樣思索下來,反而珍視起自己的「不正常」,但也擔心這是一種「勢利」。

張亦絢很能把「怎麼想」說清楚,說一個想法,像寫數學幾何證明題那樣,不講感情,一步一步有理有條。當我又「討厭」起來時,翻看《我討厭過的大人們》像一帖藥,可以調理我的不順:想法上的不合邏輯,或是推拿:讓痛理直氣壯的痛。

〈恨勢利〉:很多時候,人們是「恨勢利傷我」,而不一定是恨勢利這事本身。

這是在調理思考邏輯。

〈恨偶像破滅〉:做一個有道德勇氣的人,往往意味著願意減低在其他領域中的舒適快活,甚至包括藝術與精神生活上的舒適快活。

這是讓痛更理直氣壯的痛。

謝謝張亦絢,讓我的能健康地「討厭」。

2023/04/28

《修道院紀事》讀書筆記

修道院紀事/Memorial do Convento

作者: 喬賽.薩拉馬戈/Jose Saramago 原文:葡萄牙文

這本書我是不會讀的,但因為在心裡「答應」了,所以就算不好讀也要讀。我就是這麼一個有時喜歡被折磨的人。

故事發生在1711年,葡萄牙國王若望五為有子嗣償願在瑪弗拉建修道院,長達十三年的建造工程紀事,其中穿插男女主角:七個太陽-巴達薩和七個月亮-布莉穆坦,沒有左手的退役軍人與有透視能力的異教女子的愛情故事。

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60歲/1982年時寫成,建立在真實歷史(瑪弗拉建修道院、國王若望五世、羅倫索神父、葡萄牙西班牙間的戰爭)上的虛構小說,揉和真實和虛構,薩拉馬戈用許多精練的、慧黠的、嘲諷的語句,頭腦邊讀邊像麻花拉伸,讀時要用力,所以讀不快、不好讀。

後來讀書會時,老闆才點出,薩拉馬戈在嘲諷的就是貴族、教會、修士與宗教的「偽善」。以前只知道這個詞,讀過《修道院紀事》才真正明白。

對話

一開始讀,我不明白的不是那些真那些假,而是薩拉馬戈在這小說裡人物對話的寫法。印象中這本書完全沒有引號、冒號,標點符號大概只有逗點和句號,對話像在描寫風景事物,或說把人物對話像風景事物般描寫下來(類意識流?):

巴達薩嚇壞了,飛快畫了十字,不讓魔鬼有時間來胡鬧,你是說,羅倫索神父,有什麼地方寫過上帝身有殘疾嗎,沒人寫過,沒有文字,只有我說上帝沒有左手,因爲祂所選中的都在祂右手邊,所以聖經或教會聖師的作品都沒有提到上帝的左手,沒有人坐在上帝的左手邊,那地方是空的,什麼都沒有,是個空位,所以上帝是殘疾者。神父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做結論說,祂沒有左手。

一開始,真的看不懂。但看久了,漸漸心領神會作者的講故事方法,閱讀便流暢起來。

七個太陽與七個月亮

主角巴達薩別名七個太陽,第一次看到布莉穆妲便盯著她,每一次她看著他,他就覺得胃揪成一團,因爲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睛,淺灰或綠或藍,依外在光線或内在思緒而變化,有時變成黑夜或明亮的白,像是片煤礦石。

巴達薩跟著她,只因爲布莉穆妲問了他名字,他也回答了。這便是巴達薩跟她走最好的理由。

布莉穆妲等巴達薩吃完她煮的湯後用他的湯匙,彷彿在無言地回答一個問題。

「妳的嘴唇願意接受,會觸碰這位男子嘴唇的湯匙嗎?讓妳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妳的,直到你的我的不再有意義。」羅倫索神父看他們倆人的互動,沒人開口提婚約,但就在以上的宣告下他們便算是成了夫妻。

禁食時布莉穆妲的眼能透視人類:我只能看到世上有的東西,看不見以外的事情。

台大外文系教授張淑英導讀中提到,布莉穆妲不是傳統「讓人觀看/被凝視」的女人,而是一個「看得見」的女人。薩拉馬戈讓女人的眼神在小說中取得主動、發揮權力的角色。

別號鳥人的羅倫索神父找兩人執行造鳥計劃「帕莎蘿拉」,巴達薩最後被帕莎蘿拉帶上天,布莉穆妲一直在尋找巴達薩。

尋找太陽

感謝薩拉馬戈在結局時讓布莉穆妲沒找到巴達薩,她成為一個遊走的流動傳奇,讓其他女人因她對自己人生有其他可能的想像。如果布莉穆妲和巴達薩過幸福快樂的日子,那這幸福快樂就只屬於他們倆人,是幸福沒錯,但範圍、故事的格局就小了。

跟當地女人聊天,聆聽她們感嘆抱怨,引起男人不安,認不得自己妻子,她會突然間盯著他們,遺憾老公怎麼沒有失蹤,讓她也能去萬里尋夫。p.297 

她也遇到許多哭泣的人,而且非常多,只要她說是從瑪弗拉來的,就會有人問她認不認識一個叫這個名字與這個長相的人,那是我丈夫,那是我父親,那是我兄弟,那是我兒子,那是我未婚夫,他被迫去修道院工作,因爲國王的命令,然後從此沒再見到他,也沒有回來,也許死在某處,也可能迷失路途,誰知道,我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家中頓失經濟支柱,田地也荒蕪了,也許是魔鬼把他帶走了,不過我已經有了另一個男人...p.298 

起先她還會數著季節,沒多久時間空間就都毫無意義,所有事情只分早上、下午、晚上、晴天、雨天、好走的路、不好走的路。p.299

懸在心裡不可得的思念,那感受反而比完成的、實現了的願望更飽滿:

布莉穆坦不知道幻想過多少次,她坐在村子裡的廣場行乞,會有一個男人過來,遞過來的不是錢或麵包,而是一支鐵鉤,然後她就伸手到背包拿出同一個鑄鐵爐製造的鐵釘...

上帝的左手

書裡對上帝沒有左手,或是上帝左邊是什麼的討論,是我從沒看過的論點,很新鮮。

羅倫索神父說:

​上帝也身有殘疾,然而祂創造了宇宙。

巴達薩嚇壞了,飛快畫了十字,不讓魔鬼有時間來胡鬧,你是說,羅倫索神父,有什麼地方寫過上帝身有殘疾嗎,沒人寫過,沒有文字,只有我說上帝沒有左手,因爲祂所選中的都在祂右手邊,所以聖經或教會聖師的作品都沒有提到上帝的左手,沒有人坐在上帝的左手邊,那地方是空的,什麼都沒有,是個空位,所以上帝是殘疾者。神父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做結論說,祂沒有左手。p.50

當初被神父說法嚇一跳的的巴達薩,被帕莎蘿拉帶著飛上天過之後,不覺地傳承了神父想飛升的意志,連帶也像神父挑戰起上帝的左手:

上帝沒有左手是因爲右手邊坐著被選中的人,既然被判刑的人都會下地獄,那上帝的左邊就不會有人,所以既然左邊沒有人,那上帝要左手做什麼,如果左手沒有用,就代表它不存在,不過我的左手是因爲不存在才沒有用,這是唯一的差別,也許上帝左邊還有另一個上帝,也許上帝是坐在另一個上帝的右邊,也許上帝不過是另一個被選中的上帝,也許我們都是坐在右邊的上帝,怎麼會有這些想法,​​我不懂,米六說,巴達薩回說,所以我一定是排在最後一個,因爲沒有人會來坐在我左邊,到我世界就結束了⋯⋯p.193

修道院工人群像

我叫曼努爾.米六,⋯⋯我想念家鄉的河,我知道海裡的水更是取之不竭,看看這裡,不過你說要這麼大片水​(海)​做什麼,隨時讓波浪拍打岩石,撲向沙灘,而流經河岸的河流像是懺悔隊伍一樣,緩慢地走著,我們站在岸邊,像梣樹與白楊木似的,而當一個人想要看自己的臉是不是老了許多,河水就是一面流動卻又靜止的鏡子,所以我們靜止著,也流動著。p.190

我的名字叫若望·阿涅斯,從波多來的,是個修桶匠,蓋修道院也需要桶匠的,要不然誰可以來修油桶、酒桶與水桶,一個泥水匠在鷹架上,拿著一桶灰泥,他得拿刷子把石頭弄濕,讓上面的石頭緊緊黏住下面的石頭,所以需要有水桶,還有牲畜們要在哪裡喝水,在飲水槽,那飲水槽誰做的,就是桶匠,這不是在自誇,但沒有一種行業像我這樣,甚至上帝也是桶匠,我看大海就是個大桶子,如果東西沒做好,桶板沒調整好,讓海水跑到陸地上,就會出現第二次大洪水了。p.190



2023/04/22

《喜劇開場/コントが始まる》的刺心片段

第1集

詛咒

姐:自認被詛咒,喜歡上的事物就會結束,如馬克白。

Haru to:那我也是倒楣的人,找Junpei、Shunta來演短劇,段子也是我寫的,拖了十年一事無成,只好解散。如果我沒有把他們拖下水,他們的人生肯定一帆風順。我毀了他們的人生。

Nakahama:別這麼說。

無意冒犯。但妳根本不認識他們。我寧願妳不要說那些安慰的話。

我一週只見你們幾次,但看你們三人在一起的樣子,不像是會後悔的樣子。真的要說,你們看起來很棒,讓我很嫉妬。你們看起來很開心。

辭職之後,我花了一年半才站起來,知道馬克白後,成為我的心靈支柱。

Haru to掩面流淚:我從昨天開始就沒睡覺,現在有點脆弱。那兩個人值得更好的生活。

Nakahama不知所措想著如何安慰: 我想我應該打電話給777水公司⋯⋯

水問題段子的台詞逗笑了Haru to,自己寫的段子不僅支持了Nakahama,此時也回過頭來安慰了自己。

30:50 哽

春斗一臉嚴肅地說:「我想馬克白該解散了。」

潤太和瞬平大笑:「你從上車開始就想說這件事吧?每次你有重要的話要說,都是在我們吃完拉麵的時候。」

潤太大笑,爆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十年前你找我做搭檔時,也是在吃完拉麵的時候。我們的開始與結束都是在我們吃拉麵的時候。」

接下來卻是難過到哭出來:「這才是真正的笑點。」這時三個人沒有人笑的出來。

潤太哭著對春斗說:「你怎麼還在演十年前的老哽。」

十年了,喜劇演員的夢做了十年,如今以解散收場。

40:45

跳到春斗和中濱⋯⋯

春斗:「如果沒有把他們拖下水,他們的人生肯定是一帆風順,我毀了他們的人生。」

「不是這樣。」

「無意冐犯,但妳不認識他們,我寧可妳不要說安慰的話。」

「我一週只見你們幾次,但我見到你們三個在一起的時候,不像是會後悔的樣子。」

中濱這話像記直拳打中春斗。

「那兩個人值得更好的生活。」春斗為辜負兩個好朋友的青春掩面痛哭。

第2集

隔天表演前,Junpei要Shunta留個空檔給他即興發揮,並怪異地在上台前伸展腳後跟(11年前向Natsumi告白前他也是緊張地做了同樣的動作)。

表演完,和Nakahama姐妹在串燒店巧遇,談到Haruto和Shunta看到Junpei拉腳後跟就知道他要做不一樣的事⋯⋯Nakahama問他即興表演了什麼?Junpei裝傻回說:我忘了。Shunta和Haruto也配合地說我也忘了,但三人都了然於心,這是Junpei笨拙的道歉方式,因為他最討厭即興發揮。

《屋頂》夫妻倆勸下隔壁要自殺的隣居/Shunta,最後太太/Junpei跟先生/Haruto說:

我也要跟你道謝,我很慶幸我選的是你。(Haruto一臉困惑,不知是沒Get到即興演出的台詞,還是現實的Junpei在說話。Junpei因而再補了一句:)我是真心的。

看兩人和解,Shuta很開心,也即興地說到:謝謝你救了我一命。我不會再想著要自殺了!(這也是真實Shunta想對Haruto說的話)


2023/03/27

黃麗群的離線生活

離線的志氣

與其說是離線,不如說已有一陣子刻意叫自己離開符號及語言(此處音效請腦補撕開魔鬼氈),並且與手機裡亂墜的天色與花樣,稍微保持距離。今天已經二O二三,大概不必在此重複說明我們把我們活成什麼樣子,一切善巧的雲端說話,臨水生憐的取信或稱義,沒有一隻腳不是本,沒有一個人不能設,有時打開 Facebook 我會錯覺走進正在唱卡拉OK的里民活動中心 ,大家不知不覺為著點唱機的分數較勁,也不是不熱鬧,不過終究是地下室、鋁門窗、紗門、慘白日光燈、九不搭八的回收家具以及議員捐的電視。但又有什麼好說?我不也是裡面坐著一個中年人。我甚至厭煩了自己對這一切的厭煩。

󠀠

所以今年開始固定逛家附近的傳統市場,有時我就該看看大白菜。你不妨也看幾棵。我告訴朋友走市場不能太晚,最好在早上八點到十點之間,如此起床第一件事自然而然就不是滑手機,而是忙忙碌碌洗洗漱漱出門,「去晚了就只能跟歐巴桑搶菜?」朋友問。「你想多了。」我說:「去晚了,意思是只能吃歐巴桑挑剩的菜,只能買歐巴桑不要的肉,而且老闆還會嗤笑:『啊你現在才來⋯⋯』你以為我們有什麼資格跟可敬的前輩搶菜!」

󠀠

不能晚,而且要專心,心裡要有數,心裡沒數的人上市場就像心裡沒數的人上社群媒體,誰開的價都彷彿可信,每一種鋪張都應該憧憬,便總是覺得自己欠缺好多什麼,所以我也難免買了一些預期以外又不營養的澱粉小點心⋯⋯去傳統市場的原因其實也很直觀:它讓我真的沒有空檔沒有心思管手機,而一切很像上個世紀的當季推播與物理動態牆,那些顏色與聲響與張貼與數字與各種爭取與基本慾望轟轟烈烈的訊號流,沒看過的菜出現了。蔥油餅味道好像不一樣了。你跟幾個老闆感覺熟但不是朋友。有人沒禮貌。有人眉來眼去。一個陌生人發現你沉吟於一把菇便忽然走近交流起它的調理法。一切都非常足夠替代線上活動帶來的腦內啡刺激(類似美沙冬治療⋯⋯),而且,我還能告訴自己在這一小時與兩公里間我走了路,曬了太陽,吃米知道米價,疑似行為像樣。

󠀠

唯一稍微疲倦,只有市場同樣是人與人不思迴避的空間,多年來我奢侈地保持一個很好的壞習慣(或很壞的好習慣),就是關閉包括通訊軟體與手機簡訊在內所有推播與未讀通知,我的螢幕一向非常安靜,那安靜也是一條線,勉強保護一種不聆聽也不製造聲響、不出發也不允許抵達的假死狀態及其隱私感,隱私感不只在於個人,也包括不輕易習慣無數他人傾情的過度揭露⋯⋯但誰能決定什麼叫過度呢?其實我不太確定如今該怎麼談論隱私這個主意,幾年前名廚波登自死數日後,他前妻的IG帳號出現了這樣的留言(且無人反駁):「為什麼妳還不公開對安東尼的死訊發言?IG 上沒有,其他社群媒體上也沒有。」若說得長一些,這讓我對「內在的保留,在今日有可能被視為不負責甚至不道德」這件事頗感震驚:我們不能公然要求別人赤裸指定的身體部位,但要求任何人交代出指定的正確情感,就沒有關係。若說得短一些:好,我走開。

󠀠

所以有時也會去游泳。我寧可露的是身體。更衣室裡聽見有人閒聊:「再開放之後,很多人都沒來了。像某太太我都沒有看過她了。」「我記得她年紀也很大了。」這兩句話的可能性想來有點可怕。疫情日常化以來,可能因為曾經的束縛所帶來的隱隱不快還在,我不必花太多意志力就重新固定了這個習慣,一開始動機非常簡單:有意識在生活中加入全面隔音的情境。不只是放下電子設備的問題,我當然也無法看一本書或電影、無法與生物(講人話的或不講人話的)互動、無法購物、無法飲食、無法東張西望、甚至無法在睡眠裡忙於夢境的劇場,總之幾乎不對腦部輸入資訊或進行審美活動(不過底線是我使用水下耳機聽點芭樂歌⋯⋯我敬佩每個在水裡就只是在水裡的人)。我發現這種時候,身體會提供很多有意思的意見,例如說,我感覺到載浮載沉,或者隨波逐流,都不是壞事,前者讓你在清涼的沉浸之餘有空間換氣,而後者意外地,其實讓你游得比較快。有則常見的警世句說,年輕時欠的健康債會被一筆一筆討回來,但我很不喜歡這種虧空與索討的隱喻,或許可以換個敘事:有一段路是脾氣牽著身體走,有一段路則是身體牽著脾氣走,那不完全是身體當時比較好,也不完全是脾氣變得比較好,而是旅行中最快樂的方案,在山路上與在水路上當然很不同。

󠀠

這裡則牽涉另一個關於離線的理解:年輕時,我也感到一整個自己就像一根線,踩著腳尖走在那上面,例如一旦寫個稿子什麼的,每每不知不覺將感性與時間拉到最緊,製造不折的鋼力;又例如一旦見事見人,也都是一分兩隔,箭出不回。當然我也自知到底本性難移,與其說能夠改頭換面,不如說多多少少,漸漸想讓這線比較順溜(大概這是中年人被認為狡猾的原因之一吧),方也好圓也好,橢圓或星狀更好,總之,原以為南北不相見的兩端,也有相合時刻,對接出平面的舒伸,那時就可以延展並且鋪開,星羅棋布於其上,四面八方於其上,最重要的是:這反而比較有機會,不需要被編織成某些網的一部分。

󠀠

前陣子有個長輩參加西洋郵輪旅行,回來後盛讚那電影般的愉快:無數的遊樂、無限的好食物、無可挑剔的起居服務,我聽見甚感動搖,不過很敏銳地馬上提問:「網路呢?」『網路喔,網路很貴,一天要二三十塊美金。所以我都只有每兩三天靠岸時用一下港口或市區的無線網路。』「一天二三十塊美金!兩三天用一下港口的無線網路!」『但是它有露天游泳池欸,你可以每天去游泳,也可以在甲板上點一杯酒看書,我記得我看了很多歌舞表演,他還有電影院啊電玩室啊,而且餐廳跟酒吧永遠都在營業,然後晚上就是主題之夜。』「一天二三十塊美金!兩三天用一下港口的無線網路!」我沒有意義地重複呼喊這兩句話。若要說離線生活,這場景絕對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升級版,但光是想像就使我極為焦躁。其實我一直都明白,或者市場啦或者游泳啦,這當中悠閒的餘裕的專程心情,不過是因為知道「線總在那裡,隨時可以回去」。以為是離線的事,反而適足以證明根本離不了線,只是不死心還在掙扎⋯⋯要說有志氣也是有志氣,要說沒志氣,也是沒志氣,不過,中年人,不深究,我先來走。里民中心的卡拉OK機下一首是我點的歌。

2023/03/26

巧克力和橘子

病人睡著後,我有時是肚子餓,有時就是想放縱一下,去醫院裡的便利商店「亂買」。

餅乾塞牙縫,微波食品多半味道太重,我沒辦法刷牙,也不想油手,而且在醫院一直在洗手。巧克力好,吃的優雅,只溶你口。

第一次買,太好吃了,一口氣吃完一條。第二次買,不餓,只是想解饞,「吃幾口就好」我想。結果,根本停不下來,一口吃完,好甜,好醇,好厚實的幸福愉悅,就算已整齊折好放進袋子,手卻不自禁又把它取出來,一口緊接一口地吃完。

如果有人說巧克力留一半下次吃,我猜這種人十之八九都在說謊!

關於食物的事,某次在高速公路上,無聊的很。

「我們來玩個遊戲。我說個東西,然後每個人說出第一時間想到的影像。」

「橘子。」我說。

「《發條橘子》。」學電影的人說。我白了她一眼,這回答太懶惰了。

我本來期待她會是和我一樣的答案:「《教父》在一個水果攤前被暗殺,黃澄澄的橘子滾了一地。」

其實我是先射箭再畫靶,天氣熱想吃酸酸甜甜的橘子。高速公路最快了,但那是以目的地來看,為了最快到達,過程中什麼都要先放下。

先生和小五的兒子則相視一笑,很有默契地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說:「恰恰~」

如果你不知道這笑點在哪?這和橘子有什麼關係?容我為你說明:這是台劇《夜市人生》截取而出的一段迷音。劇中人被老婆氣到捏爆橘子,「恰恰」正是他老婆的名字。

演員說角色情緒氣憤難當,剛好桌上有橘子,便自然拿起來⋯

如果是女角色應該是丟橘子或摔盤子吧,我對生氣女性的刻板印象。

我生氣時是吃不下的,但開心時就很能吃,而且突然什麼都想吃。

最近就這兩個東西,讓我很想吃。

2023/03/12

創作服與專心軟帽

我應該學學《小婦人》裡的喬,想寫東西時就穿上「創作服」,讓其他人知道我現在正在燃燒,不要過來,免得被火燒到!

要什麼樣的「創作服」呢?

光想就開心,或說,想到shopping 就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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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幾週,她就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穿上「塗鴉服」,然後如她自己形容的:「掉進漩渦裡。」全心全意地寫小說,在完成之前都煩躁不安。

她的「塗鴉服」包括一件黑色的羊毛圍裙,讓她可以隨意擦拭她的筆,還有一項相同材質的帽子,上面有活潑的紅色蝴蝶結裝飾。準備動筆時,她就把頭髮紮成 一束,塞進帽子裡。在家人好奇的眼光中,這頂帽子就像指路明燈。

在她寫作期間,他們與他保持距離,只偶爾探頭進來,充滿興趣地問:「發揮天才了嗎, 喬?」不過他們並不一定敢冒險問這個問題,只能觀察她的帽子,據以判斷。

如果這頂表情十足的帽子低壓在額頭上,就表示工作正在努力進行。在激動的時刻,它會俏皮地斜戴在頭上。如果作者陷入絕望,它就會被一把掀起,扔在地上。

看到這個情況,闖入者最好默默退出,直到紅色蝴蝶結又歡天喜地佇立在才 華洋溢的額頭上,否則沒有人敢和喬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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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自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雙面葛蕾斯/Alias Grace》,故事發生在19世紀的加拿大,女僕處境艱難,既壓抑又限制。

劇中女主角被問道:不會想打量新的男主人嗎?

女主角說,我當時戴著軟帽/bonnet。

「然後呢?」發問的是一位男士。

「你一定沒戴過軟帽。」

「的確,但我猜一定非常限制。」

「就是這樣。」

雖然軟帽代表的是限制,但是,限制的另一個說法就是「專心」。

比起在家,在醫院陪病時我反而寫了好多東西,因為醫院隔絕了家務、孩子、追劇。所以也給我一頂軟帽吧!讓它為我遮蔽瑣事,只留下眼前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