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與其說是古文,對我來說更像是網路鄉民語的補包。作者大量使用鄉民的話解析古文,古文和鄉民語碰撞在一起,互為解釋、互相對照,很新鮮。然而這本書不只是「翻譯蒟蒻」(註1),我喜歡它帶我讀出更深一層的作者。
「網充」陶淵明的真實人生
被作者指為「網充」的陶淵明:
「網充」,顧名思義, 即便真實生活宛如荒漠般孤單又乾涸, 卻也得在社交軟體上盡所能展現琳琅美食、旅遊美照之癡幻人生。只有被旁人欽羨妒愛,被按下讚的一刻,自己變成了本來不是的樣子。
從這樣的定義來說,陶淵明所吟詠的田居樂事, 就有點網充成份。我無意詆毀歷代隱逸詩人宗師的地位與美學,也不是說陶詩每一首都在唬爛,但很多面向來說,陶淵明以網充邏輯將田園農事作了些美化了,像打卡傳照到IG(Instagram) 的農村體驗營紀實。
然而這本書不只是「翻譯蒟蒻」(註1),我喜歡它帶我讀出更深一層的作者。比如:
陶淵明經常描寫雜草,什麼晨興理荒廢或道狹草木長。那是現實世界最原始的樣貌, 也是最真實的勞動者才感受到的荒蕪與頹業,一切勞作與開墾稍有不甚就功虧一簀,回到原點。
農事勞作的疲累與重複,猶如推石頭上山的薛西佛斯, 詩人以迂迴微婉的方式呈顯出來, 那是炫耀田園樂活生活外的硬幣另外一面,必須留心才得以發現。而另一方面,由於此後陶淵明代表的是歷代魯蛇們的大確幸, 於是他只能是一個豁達自然的人, 他的詩只能是渾然天成,不能有多餘的雕飾與造作,他不能懷疑田園的快樂,也不能還有多餘的志向或慾望。
這樣的改動與建構聽起來有點變態,但這就是文學流變,就是典律生成,作家有時候必須被讀成他本來不是的樣子,才得以成就其偉大。但我有時會想像那個真實的陶淵明,習慣當上班族,種田累得半死卻還要唬爛自己好棒棒的陶淵明,對於田園生活對於真實的自然雖然期待,卻又充滿疑慮與恐慌的陶淵明。那可能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疲憊,焦慮,嚮往自然卻又充滿不安。
《江南逢李龜年》杜甫版的「遇見」-當尋常成了「異乎尋常」
如果不是這本書的介紹,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我是絕對無感:
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作者祁立峰先前情提要一下杜甫寫這詩的背景:
他老人家前半生南遊吳越,北遊齊趙,過著輕狂消散的生活,而後半生又遭逢安史之亂,四處流寓,漂泊無依。
接著他用現在的臺灣處境類比杜甫的時代:
我們這一代身經喪亂,時間推移五十年後,你步履蹣跚行經東台灣某個漁港,聽到不遠對街傳來當年方文山替蔡依林寫的、當年世博的主題曲〈台灣心跳聲〉:「用狂草寫雲門/用蜂炮築一座城/媽祖永恆/世世代代的虔誠」,你走一近一看才發現演唱者正是已成老嫗的蔡依林本尊,你當年排隊搶聽過她在小巨蛋演唱會唱現場, 看過她著寶藍色小禮服、劈腿一字馬從天而降的永恆場景。
白雲蒼狗,物事全非,像張愛玲那句格言的複寫,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就在這裡遇見你了。這麼再來讀杜甫這首詩, 字行間的感染力是何其雄渾震撼。
如此擬真的解析,像雨衣般貼身而難受,才讀出這首詩背後的滄桑。
作者提到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在《追憶》一書裡指出這首詩的細膩處,在一個尋常的年代,沒人會對「尋常」的東西給予珍視,然而一旦如杜甫般失去了隨時相聚的機會,相逢的經常成了隨機, 此時尋常成了「異乎尋常」:
杜甫現在這副模樣或許不會讓李龜年(註2)想到,這樣一個人以前在官宦士紳與騷人 墨客的、美事紛陳的聚會上曾是常客||然而,當時誰又能料到李龜年今日的遭遇。杜甫「認出了」李龜年,從李龜年的的眼中看出了自己目前的境況,他希望李龜年也能認出他,能知道他與他曾經是同一種人。
戰南北、戰雅俗
古人也有意識型態之爭。除了〈古代鄉民戰南北──《世說新語》中的陸機〉、〈江南腔為什麼那麼娘?──《顏氏家訓》〈言語〉篇〉,我覺得比較有趣的是作者介紹開展唐詩富貴氣象的晏殊。
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中提到:
一種原本雅緻的舉止品味,當仿效的人數多了氾濫了,本來雅的事物也就淪為了俗。所以庸人畫虎類狗,雅地那麼俗,而雅人卻能變石為寶、點鐵成金,俗地那麼雅。雅俗於是就成了隨時得以輪替、逆轉的美學。
誰能當雅得不落俗套、渾然天成?作者認為是身家顯赫、官運亨通的晏殊, 那種閒愁,只有有錢有閒的長輩才有的獨活美感。
話說有個人寫了首〈富貴曲〉:「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
結果晏殊說:「此乃乞兒相,未嘗諳富貴者。」那個好野人會把自己家裡從內到外, 從浴缸到馬桶都搞成黃金的 ?
那什麼才是富貴?晏殊舉例:「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作者幫晏殊解釋如下:
看起來一般般,富貴追求到了最高級,圖的就一是這種閒適,燕子飛進家裡飛好久都飛不出去,因為我家太大了。
不過若晏殊生在今世,作者擔心:
這樣的悠哉與樂活,建立在身為真正的勝利組, 他不必牽涉社會制度與階級的競爭,也不用如暴發戶那樣急切地炫富。就譜詞而言,晏殊開啟了閒適風氣, 但若時空置換到今日,我揣度他會很悲劇地淪為另一個被戰的長輩罷了。
跑錯棚的蘇東坡
蘇東坡的詞,以豪放著稱:〈念奴嬌〉(大江東去)、〈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讀著莫不盪氣迴腸。
「詩莊詞媚」,作者指出:詞本來就是酒前歌筵的產物,是琵琶緩奏,女伶皓齒演唱的題材,壓根沒有「豪放」之體。把蘇東坡詞中硬磐磐、虎狠狠的典故、語氣和意象,放在詞所誕生的酒筵歌席,便顯得十分違和。
如果還是不懂衝突在哪,作者如下的比喻讓我笑出聲來:
你不妨揣想大夥下了班去好樂迪、星聚點K歌歡唱,你酒酣耳熱搶來麥克風,開口唱將起〈九條好漢在一班〉、〈中國的駱駝〉此等軍歌,雄壯威武,旁邊晾著一群準備好要唱徐佳瑩、范瑋琪的女同事情何以堪?
就像這樣,這本書就在笑得快掉出眼淚,有時又難過到有點心酸的情況下,十分爽快地看完。
- 註1 翻譯蒟蒻:是日本漫畫哆啦A夢中的道具之一,只要吃下就能和不同語言的使用者溝通。
- 註2 李龜年是唐玄宗初年的著名歌手,常在貴族豪門歌唱,受到皇帝唐玄宗寵幸紅極一時。安史之亂後,李龜年流落江南,賣藝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