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27

艾緒莉的布包 讀《她所承載的一切》

艾緒莉的布包經過了兩個世紀終於出現在世人面前

Ashley’s Sack

我的曾祖母蘿絲是艾緒莉之母
艾緒莉九歲那年在南卡羅來納州被賣掉時
蘿絲將這個布包交給她
內有一件破衣服、三把胡桃、一縷蘿絲的頭髮
她告訴她
裡面裝著我永遠的愛
兩人從此再也不曾相見
艾緒莉是我的外婆
Ruth Middleton, 1921

這個布袋很可能是在1850年代中期,由南卡羅來納州棉花工廠中的黑奴或貧窮白人勞工(甚至可能是童工)所製造的。

在賓州與田納西州(也許還有其他地方),不知名的陌生人將布包由箱子裡拿出來,放到車上,運到跳蚤市場的攤位。

基金會的董事會成員收到了布包,承諾妥善管理此物。

艾緒莉(Ashley)和「布包」(sack)兩詞並連之處有某種深意,某種音節在呼吸中彼此摩擦時會產生的聲音或感受,一如餘儘之袋(sack of ashes)、犧牲(sacrifice)、火圈(circle of fire)、葬禮火堆(funeral pyre)。

《她所承載的一切》

讀這本書最大的收穫是學會怎麼「看」,從文字看到沒文字,從物品看到當時社會文化,從一個母親看到女人、奴隸與無法言說之人。

眾多書封中我最喜歡的一個

在1850年代的黑奴女性手邊能有什麼可取之物?奴隸被視為資產,無法「擁有」什麼,衣服、胡桃不過是手邊可得之物,出現理由可能是正好當時就在手邊或私攢下來的珍藏,在女兒被賣掉即將分離的急迫情況下,母親能給的除了一件破衣服和胡桃這兩個有實際用途的物品外,還加上了一撮自己的頭髮。

書中有許多敍述都是作者自己揣測出來的。沒辦法,歷史中的能見度一向與權力有關,奴隸的歷史,很諷刺的,得仰賴奴隸主留下的資料。

每一份清單都是一則小說

以下是一份 1853 年羅伯.馬丁的遺產清單:

  • 酒類:七千七
  • ⋯⋯
  • 瓷器與玻璃製品:兩百
  • 兩輛馬車和鞍具:四百
  • 一匹馬:一百五
  • 一頭牛:一百
  • 奴隸西塞羅:一千
  • 奴隸索菲雅:四百
  • 奴隸詹姆斯:一百
  • 奴隸傑克:一百
  • 蘿絲:七百
  • 大衛:八百
  • 老女人:一百
  • 銀盤:兩千五⋯

奴隸參雜在一份財產清單中,和瓷器、馬車一樣被視為物品。從價格推測,價值一百的奴隸除了沒有名字的老女人外,還有詹姆斯和傑克,這兩個人可能是尚未有充足勞動力的小孩,他們的價值相當於一頭牛。

楚門·卡波提說帳單有可能是最令人心碎的小說。頗有道理,如果你有足夠的生活經驗和想像力,一份購物清單提供的線索,可以推測出清單主人目前的生活狀態,就像福爾摩斯初遇華生一口氣說出的個人小傳。

沿著偏見的紋理 (bias grain)

「沿著偏見的紋理 (bias grain)」閱讀奴隸制記錄者寫下的紀錄,探究「奴隸」當時的生活:出生紀錄、食物配給、醫療帳單、買賣帳單、死亡數據,像是拉伸布面一樣拉伸檔案資料,看見那些在歷史紀錄中身影極為淡薄的過往之人。

使用檔案資料也與之拮抗

有留下的記錄固然可讀,但「沒有」或「省略不記」的是否值得思考。為什麼沒有留下記錄?隱而不記的原因是?而即便是文字記錄,是否如實呈現真實情況?

物質的痕跡

當書面紀錄空白,還可以像環境史學家那樣尋找物質痕跡。

環境研究學者本身也是原住民後裔的勞雷•薩伏伊,想了解她為奴先人的身影如何消失無名墳墓之中,拒絕研究無聊名單及書面記錄,改追尋銘刻在土地上的「痕跡」。

為重建先人經歷,她來到他們生活過的地方,運用個人和家族記憶詮釋建築環境,莊園建築和奴隸小屋,和自然環境,河道和岩石。

痕跡(traces)有時也被稱為回音(echoes),往往是未被看見、未被挖掘的水源,細心探求可以找到更深的訊息。

文化隱喻

艾緒莉布包及其中的物品,讓人思索在它被使用的時代裡,美國黑人、美國原住民和歐洲人的生命交織的文化世界是何模樣,南方和北方經驗交織的文化世界又是何模樣。用有活力的方式想像當代文化。

把這個布包當成一個隱喻。想像準備這個布包的過程,收集、組合、選定物品,然後再把這些東西打散混合在一起。新的組合和想法從這個過程中出現,原本鬆散的各個部分都蘊含著各自的生命力,再彼此連結起來。哲學家珍•班奈特(JaneBemnett)說,我們可以把這些部分視為集合體,這些零碎部分組合後產生另一種新的特殊作用。

歷史不是不可變更

雖然過去本身不會改變,但對於過去的解釋從來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不可變更的。

隨著新資料的發現和提出新的問題,就像考古,隨著對過去的挖掘加深加廣,歷史可以修補重建,繁盛開展。

艾緒莉小袋盛裝之物,並不是不可變更的最終結論。

重述

講述自己的生命故事就是在改變自己的生命。講述,可以改變自己與過往的關係。

可能是年輕的茹思聽到外婆艾緒莉講述奴隸時代時憑直覺知道的事。透過描述過往的痛苦,講述者開始釋懷,同時也不否認這些事件的存在和其所留下的傷痕。

而且講述並不是單向過程。

心理學研究指出,講述時講述者和聽眾身上都會出現變化,聽眾與講述者產生共鳴,透過感覺的鏡子去肯定他們的經驗。講述者藉由這個過程,在另一個人的陪伴下面對過去的困難,與創傷離得更遠,試著取得一個能使情緒緩解的詮釋,甚至聽眾也能從講述者的經驗中學習,預先認識人生中潛在的挑戰。

而且,人講述事件的方式會隨著時間過去發生變化。

在中間階段(第一次講述故事之後,多次反覆講述故事之前),故事敘述會比一開始更長,因為講述者在努力解釋和整合經驗(或想起更多細節?)。最後,當距離越來越遠、越來越接近釋懷時,故事則變得緊湊簡短,描述更少(略去無關緊要?不想記住?特意忽略?),也更能對這事件做出評價。此時事件已與講述者距離愈來愈遠,講述者現在對事件的看法也變得更客觀、更與個人無關了。

主體性

讀書會最後,主持人邊譜老闆提出一件他從布包看到的東西:做為一個人的主體性。

布包主人準備這個布包的動機,擔憂女兒即將及可能面臨處境的同理能力,思考自身能給予、能取得什麼放入布包之中的權衡,胡桃填飽肚子、破衣勉強蔽身,一撮頭髮能做什麼?

書中提到,頭髮既是死的又是活的,是身體的一部分又不是身體的一部分,頭髮自人體中延伸出來,甚至不會腐朽,具有使時間停滯的奇異特質,隱含著贈與者的生命。

一撮頭髮不能做什麼,但髮絲包含的意味遠比胡桃及破衣更豐富綿長,這三項物品同時展現出人能有的理性與感性。

對於布包雖然都只是我們憑想像的猜測,但這布包的存在已經清楚證明布包主人身而為「人」的主體性,絕對不是如主人財產清單上所記錄的,僅與一輛馬車同價。

2025/07/07

末日暴雨讀書會


週六晚上六點半,在國家級簡訊認證的豪大雨中,有五個人依然排除萬難前來參加「末日讀書會」。

稱之「末日」是因有個日本人在1999年出版的漫畫裡精準預言311東日本大地震,因此同一本漫畫暗示2025年7月5號日本將發生大地震,便被渲染成一個「末日預言」。

還好我們平安渡過了這一天,和讀書會一樣。一開始風雨交加,騎車來的像在衝浪,但結束時風平浪靜,連地都快乾了,很難想像兩個小時前我們被雨打得像瘋子一樣。

今天討論的是《萬曆十五年》,黃仁宇說他喜歡史記,我猜他用人物史方式寫這書就是從司馬遷那裡得來的想法,讀來人物生動像在看戲。尤其第一章〈萬曆皇帝〉,順著作者的筆看一個十歲男孩朱翊鈞如何從積極認真,慢慢轉變成消極懷疑的皇帝。

書很多人還沒看完,討論有趣,於是決定繼續讀,下個月繼續討論。

讀書會結束,有點興奮,想放鬆,東摸西摸,卻很浮躁,感覺心裡有團東西,不整理睡不著。於是把書、把筆記拿出來,把心裡那團東西寫下來,才覺得舒服,才覺得安心。

再問自己:為什麼讀書?

因為好玩,好看。但這很表面,像好吃一樣是感官式的愉悅。

今晚讀書會後、整理完感想,我發現讀書,真正讓我滿足的,不是讀了、知道了,而是我能「整理」、「思考」,說出自己的想法。雖然過程有點痛苦,但就像去運動、去重訓,累得滿身大汗,但,真痛快!

肌肉要練,推理能力也要練,雖然寫了,但覺得像台灣的馬路坑坑洞洞,有待加強。加油!

2025/07/05

《萬曆十五年》最好看的是朱翊鈞

相對於學院專家用顯微鏡目光研究漢學,作者黃仁宇說他採用的是望遠鏡的「大」觀點寫此書,但其實是以萬曆皇帝、兩位首輔申時行及張居正,古怪的模範官僚海瑞,武將戚繼光,衝突的哲學家李贄,六個人物的個人史,從不同角度組成的大歷史觀,這寫法或可呼應英文書名《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一個無關緊要的年分。

我讀來覺得最有趣及最有人味的,是彷彿以貼身隨侍視角觀察十歲即位的第一章「萬曆皇帝」。

明神宗朱翊鈞(1563年9月4日—1620年8月18日),明朝第14任皇帝,年號萬曆。

「朱翊鈞」十一歲便著喪服,按傳統「勸進」程序,全部官員以最懇切的辭藻請求皇太子即皇帝位。頭兩次請求會被皇太子拒絕,因爲父皇剛剛駕崩,自己哀慟無法節制那有心情想到個人名位。到第三次,才能如群臣所說以社稷爲重,勉如所請。這一番推辭和接受的過程,有條不紊,早已經過預習。

「朱翊鈞」自小信任首輔張居正、大伴馮保,束髮受教「王者無戲言」,對一切事物積極認眞。原本是書法的愛好者,並在張居正面前揮毫展示,結果張居正第二天就啟奏皇帝:書法是末節小技應以德行治天下,小皇帝便取消了書法這項日課。然而張居正死後不到半年,即被反張派揭發張馮兩人的言行不一。

但張居正被扳倒,即使貴爲天子仍然受到種種約束,皇帝也不過是一種制度所需的產物。

皇帝在典禮上戴的皇冠「冕」,形狀像歐洲學者所戴的「一片瓦」,不過冕上布板是長方形而非正方形,前後兩端各綴珍珠十二串。這種珠帘是一種有趣的道具,它們在皇帝的眼前腦後來回晃動,使他極不舒服,目的就在提醒他必須具有端莊的儀態,不能輕浮造次。

就像 John Updike 評論此書說的:作為一個吸引天命的避雷針,這個政府最頂端(皇帝)基本上必須一動也不動。皇帝是個神袐的角色,要啟迪人心、不能有個人化。

即便「朱翊鈞」除去了首輔和大伴的限制,眞正受益的也不是他自己。高舉四書禮教道德的文官們,在勸諫的名義下,強迫「朱翊鈞」納入他們所設置的規範,不讓他的個性自由發展;再不然就是爭權奪利,張馮被劾之後空出來的大批職務,他們就當仁不讓,安排親友。

以「朱翊鈞」的聰明敏感,慢慢發現這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其實是他們設下的羈絆。喜歡書法被首輔張居正說對蒼生無益,騎馬飲酒被文官反對,鄭妃聰明好學能在意念上和他一較高下,想改立鄭妃之子為太子也被文官集團以不合倫常為由擋了下來。

至此「朱翊鈞」已對各種告訐、爭論和答辯不感興趣,對一切採取懷疑態度,成了史書裡的「萬曆皇帝」向臣僚進行長達十年的消極怠工。

這或許是一種報復。

張居正事件後他明白了有「陽」則有「陰」,有道德倫理也有私心貪慾。於是,他不強迫臣僚接受他的主張,也不反對臣僚的意見,改用漠然置之的態度,有意地不合作、不補官,革除文官的最高名位,官僚們鞠躬盡瘁理想得到酬報,無論是升官發財還是光宗耀祖,此時都成泡影。

2025/06/29

華麗的《殺鬼》


甘耀明真的很會寫,筆到之處,斑爛奪目。

想像力豐富又有趣,p.100 台灣兵向日本軍隊長說明台灣食物,粽子是台灣飯糰,肉鬆是泡了醬油的「海雲」,桔子醬是本島味噌,皮蛋是本島萬年卵。

中西方的人事物在他的故事裡像抺了奶油般滑溜融合:p.297稻草人是四肢被釘的耶穌。p.301兩個半月形的木片/筊是神明的兩瓣嘴。B29轟炸機頭的Alice洋女人可以是聖母、媽祖、觀音,OK手勢是蓮花指。

有些讀來是吉卜力的魔幻感:p.230一直想投入火車爐火中的螢火蟲人尾崎讓我聯想到移動城堡裡的卡西法,尾崎也回應為他取外號的拉娃是「一團融化的賽璐珞」,因為拉娃用雙腳鉗住父親不讓他赴南洋當日本兵。

但太亮眼了,閱讀起來眼睛很吃力,要對抗文字的亮才能讀下去。也因為太亮了,故事像一件披掛重金珠玉的華麗豪服,細讀精美,但看不清楚這豪服底下的人究竟長什麼模樣。

邊譜老闆說之所以選《殺鬼》乃因這故事涵蓋比較多事件,從日治/日據(兩個說法各有不同意義),到二次大戰台灣光復,乃至二二八。

故事主角是帕,原住民小男孩,被唐山過台灣的漢人阿公劉金福收養,又被日本兵鬼中佐認為義子,整部經歷的事件人物精彩刺激,帕這主角本身的個性反而不夠清楚鮮明。

但還是要說作者的文筆真的很漂亮,濃郁華麗的想像力,如果可以拍成動畫或電影,滿滿情節可以大秀特秀想像力及視覺效果。

2025/05/04

邊跑邊聽:因為podcast 跑步變得有趣

因為podcast 跑步變得有趣

每個星期大概有三天要去跑步

因為愛漂亮,因為要健康,但都比不上因為podcast 好聽的緣故

今天聽的是:《文學的異想世界》主講人逢甲大學中文系教授談朱宥勳,台文戰神,誰說文組一定是溫良恭儉讓?敢言敢戰,對日常鄉愿很不耐煩的我,邊聽愈跑愈有力,過癮!


上次聽的是《台語八點檔的好,年輕人懂:IG迷因、深夜陪伴、人生的各種可能》《The Real Story》By 報導者

不用什麼腦筋,就算隔幾個禮拜回娘家還是可以連戲。每天晚上八點到十點,一週五天,一檔經年。

打開電視有人說話也好、吵架也好,熱熱鬧鬧,台劇八點檔是我媽現在的家人。


再上次聽的是:美食關鍵詞 EP134【美食家是誰7】《舒國治(下):不能為了方便識別,而輕易地定義台灣菜》在20分鐘時舒先生提到他如何觀察一家店可否一試,用了很有趣的比喻,他提到的點我很有同感(就像美女會有一股幽光⋯)


2025/04/26

Kristóf Ágota《惡童三部曲》當真實令人無法忍受時,就美化它,讓它接近我的期待...

《惡童日記/大筆記本》(Le Grand Cahier,1986)

《證據》(La Preuve,1988)

《第三個謊》(Le Troisième Mensonge,1991)

五年內出版三本書,作者並未說明這三本書的關係,但當出版社及評論者將其視為三部曲,她也沒有反對。實際依序閱讀這三本書,每讀一本便有「這本顛覆前一本」的刷新感受。

克里斯多夫·雅歌塔/Kristóf Ágota

1935/10/30 ~ 2011/7/27

匈牙利裔女作家十四歲開始以匈牙利語寫詩,1956年/21歲因匈牙利反共革命隨前夫避難至瑞士,於納沙泰爾市定居。

定居瑞士初期依然使用匈牙利語寫詩,並發表於法國印行的匈牙利文學評論上。在瑞士,她從鐘錶工廠的工人做起,5年後辭去工作、離開丈夫、學習法語,開始以法語寫作。

本人曾說,《惡童三部曲》內容取材自1944年/二戰期間在匈牙利塞格德市的真實經歷,雙胞胎的原型就是她和她的哥哥。

2011年7月26日晚間,雅歌塔在瑞士納沙泰爾家中去世,享年75歲。

書摘

先從書中讓我喜歡又心碎的段落開始吧:

《惡童日記》

〈練習心靈之痛〉

兩人面對面直視對方,然後互相辱罵,字眼一句比一句殘忍。不斷練習,直到自己對這些辱罵不再在乎,不再感到刺耳為止。

然而,我們心裡仍舊有一些令人難忘的話語,母親以前常喚我們:

「親愛的!我的愛!我的寶貝!親愛的小寶寶!」

每次我們想起這些字眼時,不免熱淚盈眶。

這些溫柔的話語是該忘記的,因為現在不再有人這麼喚我們了,而且回憶是這般沈重的負荷,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於是我們用另一種練習讓自己忘卻。我們說:

「親愛的!我的愛!我愛你們……我絕不離開你們身邊……我只喜歡你們……永遠……你們是我的所有……」

不斷地重覆這些話,讓這些字眼逐漸喪失它們的意義,這同時也減輕了我們的痛苦。

〈上課〉

我們評定文章「好」或「不好」的標準很簡單;一切須屬眞實。

就舉個例子來說吧!不能寫「外婆像個巫婆」,可以寫「大夥兒都叫她老巫婆」。不能寫「大城市很美」,也許我們認為大城市很美而別人不這麼認為。

假如寫「傳令兵很和善」這並不一定是真的,傳令兵可能還有我們不知道、狠毒的一面。所以對於他,我們簡單的寫著「傳令兵遞給我們兩條毯子。」

寫「我們吃了很多的核桃」這並非表示「我們喜歡核桃」,因爲「喜歡」這個字眼不明確,而且不夠簡明、客觀。就如同「喜歡核桃」和「喜歡母親」是兩回事:前者意味著令人愉悅的口感,而後者則是一種感覺。

表達情緒的字眼太含糊不清,所以最好避免使用這樣的字,而盡量去做事物、人物、自我的描寫,也就是忠實的描繪事實。

《第三謊言》

「我試著想去寫些真實的故事,但是在某些時候,當這些故事因為本身的真實性而令人無法忍受時,我就必須去改變它。」

「我試著想去敘述自己的故事,但是我做不到,我沒這個勇氣,因為這些故事會傷害我太深。」

「因此我美化一切事實,於是描述出來的事物往往與它本身所發生的事實並不相同,而是與我原先對它的期望比較接近。」

網路上已有幾篇很不錯的介紹及內容解析:

匈牙利的近代史

Wolf Hsu 簡介匈牙利近代史,匈牙利在一、二戰之間的國內情勢混亂:

  1. 奧匈帝國 --> 
  2. 匈牙利第一共和國 --> 
  3. 匈牙利蘇維埃共和國 --> 
  4. 匈牙利王國
    • 軍人攝政的政權二戰時加入軸心國
    • 想退出,納粹德國對匈牙利出兵
    • 軍政高層被捕、親德政權上台
    • 蘇俄在布達佩斯戰役打敗德軍,匈牙利又落到蘇俄手裡

故事大綱

感謝 NullPointerExceptions|痞客邦 把故事大綱整理清楚:

《惡童日記》

是一對雙胞胎兄弟,戰爭時被母親送到小鎮外婆家的生活。主述者是「我們」,兩人總是一同行動。最後父親前來要求兄弟助他越境,結果父親觸雷身亡,兄弟一人留在外婆家,一人逃往邊界。

《二人證據》

以第三人稱描述,描述留在小鎮的「路卡斯/Lucas」在鎮上的故事。

最後,當初逃出邊界的「克勞斯/Claus」回來尋找路卡斯,小鎮上的路卡斯友人彼德稱 Lucas 在三十歲那年失蹤。

彼德認為 Claus 就是 Lucas,二十年後假藉另一個名字回來,因Lucas離開後曾寄一封信給彼德:「保持房子和文具店直到他本人或兄弟 Claus 回來」。彼德把當初 Lucas 留下的手稿交給 Claus。

最後是大使館報告:

  1. 該本筆記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筆跡,即便只有最後幾頁署名Claus,大部分都是由 Lucas 署名者所寫,所有紙張都很新最久不超過六個月。即都是Claus停留鎮上所寫。
  2. 文中所有內容都是虛構,只有外婆確有其人,但無子嗣,三十五年前去世,房子無人繼承現今已被運動場取代。戰時有人託她照顧一人或以上的幼童。

《第三謊言》

以 Claus 第一人稱描述童年生活。許多人物、情節和前兩部類似,但以不同關係連結在一起,在時間、空間上錯位,虛實不清。

Claus 穿越邊界編造新身份,承認寫了很多美化後的故事。多年後回到原來小鎮居住,簽證過期,被安排到首都大使館。查資料發現有一名叫科勞斯/Klaus 同名人士。

換成「科勞斯/Klaus」視角,接到克勞斯要來拜訪電話。Klaus 認為 Claus 是消失已久的雙胞胎 Lucas,出於一些理由拒絕承認 Lucas,叫他滾。

Klaus 回憶童年和第一部的內容完全不同,補足了 Claus 視角沒看到的部份。Claus 離開隔天,Klaus 接到他跳火車身亡,留信請他把他葬在父母墳旁。

在第三部中故事是這樣的:

父親外遇,母親崩潰開槍殺死父親,流彈擊中路卡斯。

母親陷入瘋狂、路卡斯送醫。科勞斯被父親的小三安登妮雅收養;路卡斯被送到孤兒院。

路卡斯Lucas線(越界後改名:克勞斯)

孤兒院被戰火波及,路卡斯被小鎮老婆婆收養,遇到一個男人要越過邊界指引他先走,地雷炸掉,路卡斯成功越界,改名克勞斯/Claus。

科勞斯/Klaus線

被安登妮雅收養後,愛上同父異母的妹妹莎拉。後來科勞斯探望母親,發現母親病情可以出院,便離開安登妮雅去照顧母親,然而母親討厭他,一直幻想著不存在的路卡斯。

雅歌塔:人本來就是善惡都有,不全善,也不全惡

外婆就像雙胞胎的壞媽媽。幸而神父的年輕女僕替雙胞胎男孩洗澡、洗衣服,視為小天使百般疼愛。儼然是他們的好媽媽。

面對「像畜生一樣」的猶太人,人群裡伸出一隻髒手乞討麵包,女僕微笑假意遞上烤麵包,然後大笑塞進自己嘴裡。

外婆在家門前撿蘋果要賣,裝在圍裙裡。押解猶太人隊伍經過,外婆「手滑」掉了圍裙,滿地蘋果,滾到公路上,滾進隊伍裡。士兵把外婆打得滿頭是血,昏倒在地。「他們往人群裡就打。不過還是有幾個人吃到了,吃到我的蘋果!」

慷慨善心的女僕,一夕變成像外婆一樣整人為樂。而心狠嘴壞的外婆,竟敢在士兵眼皮底下玩花樣,送蘋果給飢民裹腹。

各種花式虐待都不算慘,慘的是認知失調:好人流露出惡劣的一面,而壞人又不肯壞到底,反而散發聖光。

心得

第一本書最好讀,雖然其中滿是殘酷戰爭生活:獸交、戀童癖、亂倫、婚外情,但簡單直白的筆調,讓人可以冷靜旁觀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男孩們給自己各種「練習」:互賞巴掌、互相羞辱、挨餓、殘酷、偷竊、勒索、坐牢⋯⋯。他們可以自力維生,練習行乞只是為了觀察人的反應。練習完畢把人施捨的物品丟棄,但頭上「曾被施捨的撫摸,扔也扔不掉」。

男孩透過這些練習,用硬繭把自己保護起來,柔軟會受傷,冷酷才感受不到痛苦。

讀第二本、第三本,像在猜謎、推理,每一個謊言都是無法忍受的事實,用虛擬的人物消除孤獨。

讀這樣的書不舒服,但作者,把它寫出來,總算多少找到一個地方安放,作者心裡應該多少輕鬆了點。



2025/02/28

一百年前的《總統先生》至今如何


1917年瓜地馬拉的一場地震,讓當時27歲的阿斯圖里亞斯/Miguel Ángel Asturias 因為社會的不正義感到憤怒,就學期間曾因看了一部影射當權獨裁者的戲劇而被捕入獄,1922年開始動筆《總統先生》,一年後前往巴黎索邦大學唸人類學,至1933年返回瓜地馬拉前,以法文完成。

回國後擔任獨裁統治瓜地馬拉總統 Estrada Cabrer (1989-1920) 的法律秘書,讓他有貼身觀察「總統先生」的機會。

但書一直沒能出版,阿斯圖里亞斯宣稱,瓜地馬拉當時的獨裁者 Jorge Ubicoy Castañeda 認為這本書對他構成危險。

直到 1946 年才在墨西哥出版,那年瓜地馬拉選出了第一位民選總統 Juan José Arévalo。

1967 年諾貝爾文學獎致答詞《這一塊大陸,說話了》

西班牙征服者為我的國家帶來的衝擊,有如地殻巨變,那傷痕有如一張狂亂與創傷的地圖。這就是我們文學的「前身」,我們再沒有便宜妥協的餘地了。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的文學在歐洲人眼中,是如此的不合邏輯,如此扭曲變形。這些作品不是為了製造震驚效果而刻意令人震驚,而只是我們曾如此被震驚傷害過。

經由阿斯圖里亞斯的解釋,我這個看熱鬧的外人才了解,拉丁美洲文學的不合邏輯、扭曲變形,我們用獵奇的眼光(和當年歐洲殖民者一樣?)拿它當「魔幻」看,但對親身經歷強大殖民鉅變的拉美人來說,令人震驚的文字及感受不是文學花招,是被震驚傷害的「寫實」。

整個美洲大陸沈淪了;我們的民族在洶湧的獨立運動中、被閹割了;美洲「新世界」支離破碎了⋯⋯。我們的世界不像歐洲,這裡連衝突都有秩序可循,人們有方向可依;而幾世紀以來,我們的衝突毫無方向,一夕數變,不知所終。

「在歐洲連衝突都有秩序可循」這句話聽得好心酸。被殖民,之後強烈渴望獨立,讓拉丁美洲成了許多獨裁者的溫床,也讓「獨裁者小說」成了拉丁美洲的一個文類。

關於翻譯

圖書館中有民國七十年遠景出版的版本,最新版本是南方家園出版、董燕生譯,對照兩書章節標題,遠景版第二、三章是:蚊子xx、傻子xx,董燕生版是:雜毛之死、軟布人逃走。

董燕生在書中P.15提到有段原文直譯是:

不論她們怎麼揮動剪刀,總還是剩下大塊布料,足夠她們個個按照各自的身材大小來裁剪這個事件。

他說這段直譯不知所云,於是他只好意譯:

不論怎麼七嘴八舌地嘰嘰喳喳,結果還是漏了,終究說不周全,所以且夠她們個個稱心如意地絮叨一陣子!

但我反而覺得原文直譯更能感受瓜地馬拉老婦人口吻的原汁原味。

這本書的兩個特點

  • 拉丁美洲魔幻寫實的先鋒
混合真實與夢境的筆法是1960年代拉丁美洲魔幻寫實的先鋒。阿斯圖里亞斯對此寫法的定義是:由魔幻而生的真實,真實消失、夢境出現,夢變成切身感受的真實。

  • 第一部獨裁者小說

中南美洲的殖民歷史導致後來許多國家的威權統治,催生了「獨裁者小說」類型。

讀書會中有人提到,這書讓她有看「音樂劇」的感覺。阿斯圖里亞斯說書中許多情節都是他已當眾講述過數遍才寫下的(對,阿斯圖里亞斯有「大舌」的外號),想必唸起來一定有韻,可惜我們不懂西班牙文,只能用文字想像阿斯圖里亞斯的吟唱。

再談「總統」

直到1986年才開啟文人政府民主制度,1985年制定新憲法,總統由公民普選產生,任期4年,終身不得連任。總統只能當一次,他們真是怕獨裁了。

讀書會中有人指出書中提到「總統先生」如何控制人民:只要人「犯錯」就可以收為己用。利用他犯的錯為把柄控制他。還有許多的眼線,有一章是眾多密告者的書信,透過這些眼線的角度描述故事進展。

陳小雀在魔幻拉美》 總統與火神中提到:

馬雅神話中的火神多以爾(Tohil)要求活人獻祭才肯賜予部落火苗及安全,祭司只好化身虎豹誘捕外邦人或策動戰爭捕捉戰俘,取其心臟獻給嗜血的火神。

小說中的「天使臉」原是總統心腹,這個綽號頗具諷刺意味,意指天使般俊美的外表,行為卻如墮落天使(Lucifer)替總統執行各項秘密行動。第三十七章〈火神之舞〉(El baile de Tohil),「天使臉」意識到自己失去總統信任,將成為下個犧牲品,於是對總統產生恐懼,並將總統幻想成馬雅神話中的火神多以爾(Tohil)。

書中阿斯圖里亞斯僅用「總統先生」稱呼,沒有名字的獨裁者,其實意指所有獨裁者。將近一百年後讀來,這位「總統先生」現在的行徑如何?

《獨裁者聯盟/Autocracy, Inc.》作者安愛波邦/Anne Applebaum 指出,如今獨裁者一樣壟斷軍事、經濟、制度以及「認知作戰」:

獨裁者們正不遺餘力地輸出重複論述:『威權國家或許腐敗,但民主國家也一樣。你也許不喜歡專制政府,但至少我們強大,反觀民主世界正走向墮落、分裂和衰敗。』 

獨裁不再只是「說好獨裁者的故事」,現在更致力「說壞民主自由的故事」,用民主制度去打民主制度。

書中阿斯圖里亞斯提到總統操控報紙製造假消息,以致人最後不相信文字。但阿斯圖里亞斯不也是用文字做為武器反攻回去?讓我們繼續敍說吧,不要放棄說故事的能力和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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