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28

「掉書袋」新解

之前覺得顏擇雅的文章不太好讀,因為她太博學了,讀個三言兩語便掉個書袋。

對於我,書袋是閱讀障礙,一是覺得為什麼不大方用自己的話說就好,拉個名人來幫忙發言會比較有說服力嗎?二來是,我跟這名人或名句不熟,因此非但沒有增加說服力反而增加陌生感,徒增困擾。

及至最近聽廣播,顏擇雅小姐解釋她「掉書袋」的用意,原來這是一種「另類閱讀」的方法。

 
她心目中理想的掉書袋有幾種方式:

一.有話要跟對方講

不是用別人的話來幫我說話,而是我有話要跟對方說。比如911讓她想到愚公的個人偏執:「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列子•湯問篇》

顏擇雅覺得愚公很可怕,他只看到自己的「有志者事竟成」,他看不到「人各有志」。

二.作者沒有明講,以致大家引用時都誤解了作者的意思,她想為作者澄清。

目前10英鎊鈔票上女王背後是珍.奧斯汀的頭像,且引用了她在《傲慢與偏見》的一句人物對話:「閱讀真是無上的娛樂啊!(I declare after all there is no enjoyment like reading!」,看起來沒什麼問題,但如果妳是書迷便會知道這是出自喜歡男主角達西先生(Mr Darcy),但愛慕虛榮不喜文學的卡洛琳.賓利小姐(Caroline Bingley)之口,其實是在嘲弄文人腐儒的反話,而非真的喜歡閱讀。

三.發現古人的矛盾

例如她的一篇文章《向康德學習請客吃飯》,康德覺得請客吃飯是「最高道德兼自然之善」,但孔子卻認為「樂驕樂,樂佚遊,樂宴樂,損矣。」顏擇雅的看法和康德一樣,她舉康德為例想告訴孔子:只要動機恰當,方法正確,「樂宴遊」也可潤身又潤心。

整個聽下來,讓我對古人和老生常談的故事,有了新的體悟。

我的書袋

回想自己,會掉書袋嗎?掉什麼樣的書袋呢?

有些時候,如獨自洗碗的瞬間,思索剛才吃飯時大家的閒聊,談到某某人事如何,當下覺得癢癢的,然也不知道說些什麼,點個頭微笑讓談話有個結束。及至洗碗時,才想到,啊!其實那個誰或那個故事裡,不也曾如此...

其中的細節、感傷、在意,對這「人」說,不用話說從頭,不用舖陳。

我的書袋,是寂寞書袋。

2019/03/17

Alice Munro《相愛或是相守》


看孟若的小說很像在猜牌,明明已經睜大眼看牌移動的過程,很確定紅心就是那一張。但,最後翻牌時卻完全不是,原來⋯⋯我看的還不夠仔細,還不夠敏感,人沒有那麼容易了解。

孟若常在小說最後一刻才亮出底牌,六十頁的篇幅,可能在最後的兩三頁才把關鍵說出來。這一說,前面覺得怪怪的地方便有了理由,翻轉了,或加深了,對人的看法。

(小說摘要取自博客來)

  • 〈相愛或是相守〉
    個性堅強、一生都在照顧別人需求的單身女管家,某天卻帶著主人的家具遠赴異地、拋下她的一切責任,只為一封她只在信裡說過心裡話的男人。

鄰家小女孩出於何種心態?換掉女管家與男老主人女婿的書信,陰錯陽差驚險地成就兩人結婚。出乎意料的結果,反過來套住惡作劇的人,像是存心羞辱她。

小說結尾是這女孩在翻譯拉丁文:你不許問,我們不應當先知道你我的命運如何⋯⋯

  • 〈浮橋〉
    在丈夫扶持下度過一次次治療的罹癌女子,卻在一次四下無人、入夜後的浮橋上,接受一名陌生年輕男子的吻。 

照顧罹癌妻子的丈夫很有情有義?看起來像萬人迷的丈夫,對所有人友好,「照顧罹癌妻子」只是他諸多善行徽章中的一枚?

真的體貼,照顧的是「心」。

  • 〈家具〉
    曾令女孩嚮往、與其他老古板親戚都看似不同的姑姑,向女孩分享了童年時喪母的悲劇;但之後一段啟人疑竇的細節,卻改變了女孩對姑姑的想法,以及她自己此後的人生。 

小說結尾就是這從未見過的女孩出現在女主角父親的葬禮,說出她小時候欣賞的姑姑和她爸在高中有過一段情,且有了一個女兒,就是她。至此她父親與她姑姑微妙的互動便有了線索。

  • 〈安慰〉
    丈夫久病厭世後,妻子在家裡翻箱倒櫃,只為找出丈夫留給她的隻字片語遺言。當葬儀社的老闆帶著從她丈夫口袋裡掏出來的紙片,她想起多年前,兩人曾默默交換的一個吻。
丈夫死了,女主角想找一個安慰,結果安慰出人意外,不來自丈夫,來自另一個人。
  • 〈蕁麻〉
    剛與丈夫分居、想尋回生活之樂的年輕女子,在訪友時意外預見童年時期的青梅竹馬;兩人在高爾夫球場上重新感到年幼時的默契。在雷雨中,青梅竹馬對她說了一個他無法對任何人啟齒的秘密。
中年重逢幼時心怡男子,綺想在心中亂竄,但男子至始十分克制。但也因為男女主角只有童年時期交集,之後完全切斷沒有連結,反能讓人放心說出重大事件。

喜歡孟若最後的一段:
開著粉紫色花朵的植物並不是蕁麻,我後來發現它叫做紫金澤蘭;而刺傷我們的應該是比較不顯眼的植物,淡紫花色,莖桿外面覆滿極細的刺,足以刺傷肌膚,使肌膚發炎紅腫。它們當時應該也生長在那片生機蓬勃的雜物草地上,只是毫不起眼。

  • 〈樑柱〉
    生活美滿的女子,默默接受著丈夫過去學生寫來的詩與愛慕。當她的堂姊宣布將來拜訪,她勉強地回憶起家鄉又老又病的父親、祖母,全由這個堂姊照顧著,自己卻在遠方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然而,堂姐與她愛慕的學生相遇,卻起了她難以忍受的變化……

羅娜問堂姐:你有什麼權力這麼做?你幹嘛這樣賴著我?你憑什麼?

鄉下的堂姐存錢打算投奔女主角-羅娜,覺得羅娜應該收留她。羅娜覺得她打算永遠待在她這裡不回去了。想分沾羅娜的好運,成為羅娜新世界的一分子?

你覺得我能怎麼辦?」羅娜不客氣地問,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覺得我有權力嗎?他每次給我錢,從來不會超過$20。」
羅娜丈夫控制得緊。 

於是羅娜丟下表姐,和丈夫小孩去遠地吃喜酒。

回程自己猜想堂姐會不會因為自己的冷漠和走投無路在羅娜家自殺?於是她向上帝交易:條件由上帝決定,但不可以是孩子。結果回家時,發現堂姐和原本對羅娜有意思的男孩子談笑風生。

原來上帝選的是這個。

結尾: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北溫哥華,那時他們住在樑柱式建築的房子裡。那時他她只有24歲,剛學會跟生命討價還價。

  • 〈記憶〉
    與丈夫一同參加葬禮的年輕婦人,搭了一名森林醫師的便車拜訪養老院中、亡母的老友。或許是剛送走黑髮人、眼前的白髮人亦將不久人世,兩名陌生人被一陣不可思議的激情侵擾、尋求撫慰——一別之後也是永遠。

如何處理婚外情、一夜情的回憶?

當女主角多年之後發現自己原本壓抑的細節-對方堅定拒絕溫存吻別,事後對方的注意力馬上從她身上轉移了。

孟若最後幫女主角這樣安排:在剩下的歲月裡,在她心中他是否仍保持原貌,抑或她會分派新的角色給他讓他派上用場。


  • 〈昆妮〉
    女孩曾一聲不響地逃家,與在家幫傭的鰥夫私奔;但當女孩長成少婦……就在她念大學的妹妹來訪之間,她再一次地逃家了——同樣是和另一個男人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感受到孟若的「泠」 。

小說結尾,女主角在超市看到很像昆妮的落魄婦人:推車空無一物,她連錢包都沒帶。愉快地朝我投以認得的微笑,非常期待我也能認出她來。⋯⋯但我只是表情和悅地、不置可否地微微拉動嘴角,把她當成不認識的瘋子,逕自走到結帳櫃台

雖然最後女主角在停車場,跟先生編了個理由回去超市找人,但已找不到。 孟若這樣結束:最後我恢復正常,告訴自己那不可能;不管她是或不是,昆妮早就抛下了我

  • 〈山裡來了熊〉
    年輕時曾是花花公子的丈夫,在將妻子送進看護中心、照料她日益嚴重的阿茲海默症時,竟發現妻子與另一位男病人生出難分難解的情愫;當該名男子被接回家療養,他的妻子健康卻每況愈下,他不得不做出一件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事。

讀的過程中,想到有一天是我或是另一半可能也會經歷忘了彼此的過程,覺得好可怕,感到現在、記憶的脆弱。

老先生被老婆接回後,男主角妻子有點失意,男主角想讓妻子開心,因而去那男子家請求他太太讓他載男子回療院看他太太,結果男子的老婆私下邀男主角去舞會,男主角心裡癢癢的⋯⋯

小說結尾是溫暖的:「看到你真好。」她說,拉拉他的耳垂。 「你大可以開車離開,完全不管我,走得遠遠,就這樣把我棄下。拋棄。」 他的臉貼著她的白髮,靠在她形狀優雅的頭骨上,他說,怎麼可能。

2019/03/04

寫作練習:地下室


扭開燈,昏黃的樓梯通往地下室。

三十幾年的透天厝,地下室有股地下室獨有的氣味,陰抑、黑油味。很久以前,夏天,屘叔都會躲到這裡午睡,地下室清涼,安靜,但厚重的黑油味沒人受得了。現在不經營堆高機,清掉黑油、堆高機零件,改放五金工具、孫子留下的三輪車、玩具⋯,放不下的都在這,黑油味也還在。

「水就是位這滴落來的。」阿公說。
一下地下室的上方是屋子橫樑,抬頭,橫樑下凝結著幾滴水珠,延著壁面染出一片水影。正下方的牆腳鋪著木屑,好接滴下來的水珠。
不嚴重,就像老人家的小毛病,有點困擾但無大礙。
「上次工人來做外面的水溝,灌紅毛土時一個手套仔落下去,是不是水從水溝的那個手套仔滲水入來?」阿嬤沒有下來,站在樓梯口。

一行人到屋外水溝蓋處勘查。在鐵柵遮蔽的光影中可看到一隻棉線手套,阿公自己拿一隻鐵撬,也給兒子一隻,示意把鐵水溝蓋翻起來。父子倆用力,水溝蓋穩穩不動。
「你腰會閃著啦!」阿嬤阻止阿公逞強。
兒子停下來,阿公跟著停下來,檢視水溝蓋邊緣都被水泥吃死。水溝重整,溝蓋應該模做,工人直接水泥鋪平,隨便,手套掉下去也不奇怪了。

「甭再撬了!腰閃著要怎麼辦呢?不知是手套卡水溝,紅毛土灌不密,水位這滲入去。」
「妳目睛花花,看沒啦!」阿公想聽兒子說法。
兒子取來鐵捲門勾,費了一些糾纏功夫,把手套勾上來。水套不過淺淺地卡在水溝底,不可能造成漏水。兒子取出手套,打消兩老對手套滲水的猜想。阿公原已準備一包快乾水泥,找兒子進行水泥補強工程,阿嬤慶幸現在不用了。

一行人再到地下室研究水跡。
「是化糞池迸開?」阿公問。
「應該不是,水無味。」兒子說。
「後壁本來有一條排水管,後來起書房時就遮起來。敢會是那條排水管漏水?」站樓梯口、不下地下室的阿嬤說。

父子再倆上樓。原本後面的防火巷空地改建成書房,書房門口就是原排水溝的位置,現在已經被水泥藏在地下。兒子判斷可能就是一樓排水管漏水。

「上次抽水肥時有叫師傅看,問敢是化糞池迸去?他講,若是這樣,化糞池就要敲掉重做,後壁門也要拆掉,新的化糞池才有法度入來。這工程真大呢!做的時,可能還會給厝邊頭尾抗議,講臭得要死!」阿公像在惡作劇邊講邊笑。停頓一下,拿掉淘氣:「不然,就像隔壁叫人來注Silicon(矽膠),注入它就會順壁裡的縫走,把漏水的所在都填起來。」
阿嬤指著壁上一處突起的乳狀物:「你看,這就是隔壁那時整理時注的,也走來咱家,乾了就像這樣。」

兒子請阿公去問一下隔壁當初是誰來補Silicon的,聯絡一下,請師傅來看看。

「等一下要在這吃飯否?」阿嬤打量該煮幾杯米。
「無,要走啊。」
阿公從地下室上來,「你們看,這是老四在用的椅頭!」屘叔肝癌過世已經走了二十幾年了,不知道和地下室的黑油味有沒有關係。
除了木頭小椅子,阿公還搬了一座折疊的露營椅上來。阿公把露營椅展開,在站著和兒子聊天的阿嬤旁邊擺下。
「這麼好喔,有椅子坐,還有椅頭放腳,謝謝啦!」
「要坐,自己去拿。這是我要坐的。」
「我想那有這麼好,你要搬椅子給我坐。」

兒子對阿嬤笑了笑。「好啦,我來走了。」

2019/03/03

阿公阿媽: 地下室

扭開燈,昏黃的樓梯通往地下室。

三十幾年的透天厝,地下室有股地下室獨有的氣味,陰抑、黑油味。很久以前,夏天,屘叔都會躲到這裡午睡,地下室清涼,安靜,但厚重的黑油味沒人受得了。現在不經營堆高機,清掉黑油、堆高機零件,改放五金工具、孫子留下的三輪車、玩具⋯,放不下的都在這,黑油味也還在。

「水就是位這滴落來的。」阿公說。

一下地下室的上方是屋子橫樑,抬頭,橫樑下凝結著幾滴水珠,延著壁面染出一片水影。正下方的牆腳鋪著木屑,好接滴下來的水珠。

不嚴重,就像老人家的小毛病,有點困擾但無大礙。

「上次工人來做外面的水溝,灌紅毛土時一個手套仔落下去,是不是水從水溝的那個手套仔滲水入來?」阿嬤沒有下來,站在樓梯口。

一行人到屋外水溝蓋處勘查。在鐵柵遮蔽的光影中可看到一隻棉線手套,阿公自己拿一隻鐵撬,也給兒子一隻,示意把鐵水溝蓋翻起來。父子倆用力,水溝蓋穩穩不動。

「你腰會閃著啦!」阿嬤阻止阿公逞強。

兒子停下來,阿公跟著停下來,檢視水溝蓋邊緣都被水泥吃死。水溝重整,溝蓋應該模做,工人直接水泥鋪平,隨便,手套掉下去也不奇怪了。

「甭再撬了!腰閃著要怎麼辦呢?不知是手套卡水溝,紅毛土灌不密,水位這滲入去。」

「妳目睛花花,看沒啦!」阿公想聽兒子說法。

兒子取來鐵捲門勾,費了一些糾纏功夫,把手套勾上來。水套不過淺淺地卡在水溝底,不可能造成漏水。兒子取出手套,打消兩老對手套滲水的猜想。阿公原已準備一包快乾水泥,找兒子進行水泥補強工程,阿嬤慶幸現在不用了。

一行人再到地下室研究水跡。

「是化糞池迸開?」阿公問。

「應該不是,水無味。」兒子說。

「後壁本來有一條排水管,後來起書房時就遮起來。敢會是那條排水管漏水?」站樓梯口、不下地下室的阿嬤說。

父子再倆上樓。原本後面的防火巷空地改建成書房,書房門口就是原排水溝的位置,現在已經被水泥藏在地下。兒子判斷可能就是一樓排水管漏水。

「上次抽水肥時有叫師傅看,問敢是化糞池迸去?他講,若是這樣,化糞池就要敲掉重做,後壁門也要拆掉,新的化糞池才有法度入來。這工程真大呢!做的時,可能還會給厝邊頭尾抗議,講臭得要死!」阿公像在惡作劇邊講邊笑。停頓一下,拿掉淘氣:「不然,就像隔壁叫人來注Silicon(矽膠),注入它就會順壁裡的縫走,把漏水的所在都填起來。」

阿嬤指著壁上一處突起的乳狀物:「你看,這就是隔壁那時整理時注的,也走來咱家,乾了就像這樣。」

兒子請阿公去問一下隔壁當初是誰來補Silicon的,聯絡一下,請師傅來看看。

「等一下要在這吃飯否?」阿嬤打量該煮幾杯米。

「無,要走啊。」

阿公從地下室上來,「你們看,這是老四在用的椅頭!」屘叔肝癌過世已經走了二十幾年了,不知道和地下室的黑油味有沒有關係。

除了木頭小椅子,阿公還搬了一座折疊的露營椅上來。阿公把露營椅展開,在站著和兒子聊天的阿嬤旁邊擺下。

「這麼好喔,有椅子坐,還有椅頭放腳,謝謝啦!」

「要坐,自己去拿。這是我要坐的。」

「我想那有這麼好,你要搬椅子給我坐。」

兒子對阿嬤笑了笑。「好啦,我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