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生了三個女兒、一個蒙古症兒子、領養一個兒子,最後終於盼到一個親生的兒子,我們叫他「細漢阿舅」。
小舅是外婆唯一的親生兒子,但個性軟弱,書唸不好體力活也做不來。小舅不讀書大阿姨苦勸不聽,最後只好送去西裝師傅那裡當學徒,半年不到便因吃不了苦逃走,幾個月後被人找到,已瘦成皮包骨。
我認識小舅時,他已在生產線當作業員,下班時間五點,但常常在外頭閒晃到七、八點才回來。
「你看我在夜市拍賣買到的數位相機,你知我用多少買?」
我笑笑搖搖頭。
「千兩塊!真俗齁?」邊展示數位相機。
仔細看金屬殼其實是塑膠製,沒有廠牌,連電池都是沒看過的牌子。
「本來我出一千,結果有一個人出千一,我才出千二,不然還可以更俗!」小舅得意地笑,看我在聽,繼續說起數位相機的功能和逛夜市的經過,好像很久沒人聽他說話。
小舅個子不高,一百五十幾公分,身上是洗了又洗的作業員制服。「人講夜市拍賣都有暗椿在抬價。不過我是感覺,你就喊你可以的價錢就好了,這樣就不會被騙,你說對否?」
和小舅談話很容易,只要一點點反應,他就以為你有興趣,便可以淘淘不絕地講下去,因此停頓點常常都是問句。
「阿謀,你怎會這麼晚才回來?放老母一個人在家!」大阿姨責備他。
小舅有點無趣的搔搔頭,沒有反駁,逕自拿了換洗衣物去洗澡。
自我有印象以來,外婆家都是大阿姨做主,討論時不是略過小舅,就是留最簡單的工作給他。
沈默的小舅從小玩意的嗜好裡獲得慰藉。我及表妹們最愛到他房間尋寶,纏著他把東西借我們玩。儘管不很放心,但只要求他最後小舅都會答應,一邊用温和沒什麼殺傷力的口吻叮嚀我們小心愛惜。只有在這個時候才看到他臉上難有的得意。
「阿謀也四十幾歲了,一事無成,緊把某娶娶,看否較懂事,也比較像個家。」大阿姨說。
幾個月之後再回外婆家,這次是為了吃喜酒。
在大阿姨的安排下,小舅從越南娶了小舅媽。小舅媽瘦瘦小小,皮膚有點黑,說不上漂亮,但兩個眼睛圓圓亮亮,年紀只比我大五、六歲。初來乍到,小舅温慢的語調恰適合她理解不佳的聽力,每每一句講完,就會聽到小舅問:「這樣妳知否?」小舅媽不說話微笑點點頭。
一樣以問句做結,現在是教導,是照顧。
小舅像導遊般帶著小舅媽四處遊賞,像哄小孩般地買東買西,日子就在大賣場、夜市、公園間快快樂樂地過去。
婚後第一次過年,小舅媽挺著六個月的肚子在廚房忙進忙出,想用一桌菜討好大家。新嫁娘的手藝當然還有改善空間,大姑、小姑輪番「指教」。
「阿春,冷凍貢丸要趁滾直接丟湯裡,不能退冰。退冰貢丸吃起來粉粉的,不會脆…」
「阿春,煎魚要用小火,等最後要起鍋才用大火。不然就像這尾魚,外面燒焦裡面不熟…」
小舅媽望向身邊的丈夫,期待他說說話。
面對批評小舅早就習以為常,看老婆委曲他似乎也有點不捨,然而東西久不用就找不到,放棄久了已經忘了如何反抗。如同以往,小舅逕自吃著飯,一句話也沒說。
有時表態很重要,很多事,事後回想起來,轉折往往就在一剎那的微小反應。
熟門熟路之後,年輕的小舅媽找到一份作業員的工作。原本的被接濟者,現在已能掙錢貼補家用,不再仰人鼻息,因工作認識的許多越南同鄉更增長她的眼界、想法,如同她的身材日漸壯大:「以前的衣服都太小了,我要去買些新衣服穿!」
在小舅心裡渴望小舅媽保持無知狀態,那一點點優勢維持不了多久。也曾想過展現點什麼,但那點什麼是什麼,卻始終想不出來。小舅媽出門不再需要小舅,對答也流暢起來,等不及小舅說完,便說:「我知!我知!」
有天清早,當小舅還在睡夢中時,小舅媽帶著小表弟離了家,只留下一張紙條,用歪歪斜斜的中文寫著:我們回越南。
小舅和外婆又回復兩人相依為命的日子。同樣的房子、同樣的兩個人,三年前、三年後,好像沒什麼改變,小舅每天照樣出門,直到深夜才坐公車回來。
有一天一大早外婆打電話來問媽:知不知道小舅去那了?
外婆說這一陣子家裡不斷接到信用卡公司的催款電話,要小舅還一筆數百萬的卡費,小舅置之不理,銀行已來查封房子。小舅也從昨天起就不見人影,過了一夜也沒回家。
聽到這個消息,大家急著找人,這才發現對小舅生活一無所知。翻開電話簿,小舅的那一欄只有公司電話,其餘一片空白,連小舅媽的朋友都比他多。人在南部的大阿姨負責打電話問幾個常在走動的親戚,大舅則騎車到一些大賣場搜尋,母親和小阿姨駐守外婆家,陪伴外婆之外,順便在小舅的房間裡找找看有沒有其他線索。
三天後,大舅在停紅綠燈時瞥見路旁公園裡有個熟悉人影,悄聲走過去,一把抓住正在看人聚賭的小舅。
被大舅押回來,大阿姨馬上趕上召開家庭會議。據母親說,在大家面前,無論如何威脅逼迫,小舅就是不肯透露那筆兩百多萬的卡費是怎麼來的。最後大阿姨代小舅償還這筆卡債。
沈默,也可以是一種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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